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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卷     江陵柄政

  世宗嘉靖四十三年(甲子,一五六四)秋七月,以諭德張居正充裕王講官。

  穆宗隆慶元年(丁卯,一五六七)二月,加恩侍從藩邸諸臣,以禮部右侍郎張居正為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,直內閣。

  四月,進禮部尚書、武英殿大學士。

  二年(戊辰,一五六八)春正月,進大學士張居正少保。

  八月,居正上疏陳大本急務六事:「一曰省議論。凡事不貴無用之虛詞,務求躬行之實效。欲為一事,須審之於初。及計慮已審,即斷而行之,如唐憲宗之討淮、蔡,雖百方沮之而不為搖。欲用一人,須慎之於始。既得其人,則信而任之,如魏文侯之用樂羊,雖謗書盈篋而終不為之動。一日振紀綱。近年以來,綱紀不肅,猥以模稜兩可謂之調停,以委曲遷就謂之善處。伏望刑賞予奪,一歸公道,而不曲徇乎私情。政教號令,一斷宸衷,而勿紛更於浮議。一曰重詔令。近日以來,朝廷詔旨,多格廢不行,至十餘年未竟者。文卷委積,多致沈埋。年月既遠,事多失真。遂使漏網終逃,國有不中之法;覆盆自苦,人懷不白之冤。是非何由而明,賞罰何由而當?伏乞敕下各司,嚴立限期,責令奏報,違者查參。一曰核名實。器必試而後知其利鈍,馬必駕而後知其駑良,今用人則不然。官不久任,事不責成,更調太繁,遷轉太驟,資格太拘,毀譽失實。臣願皇上慎重名器,愛惜爵賞。用人必考其終,授人必求其當。仍敕吏部嚴考課之法,審名實之歸。一曰固邦本。今風俗侈靡,官民服舍俱無定制。外之豪強兼並,賦役不均,花分詭寄,偏累小民。乞敕內外諸司,悉心清理。一曰飭武備。今議者皆曰:兵不多,食不足,將帥不得其人。臣以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。夫兵不患少而患弱。今軍從雖缺,而糧具存。若能按籍徵求,清查冒占,隨宜募補,從實訓練,何患無兵!捐無用不急之費,以撫養戰鬥之士,何患無財!懸重賞以勸有功,寬文法以伸將權,則忠勇之夫孰不思奮,又何患於無將!至於目前自守之策,莫要於選擇邊吏,團練鄉兵,並守墩堡。臣考前代及吾祖宗,俱有大閱之禮,以習武事而戒不虞。今京師內外,守備單弱,伏乞敕戎政大臣,申嚴軍政,設法訓練。每歲農隙之時,恭請大閱,以試將帥之能否,軍士之勇怯。注意武備,整飭戎事,亦足以伐外寇之謀,銷未萌之患。」

  疏入,上曰:「覽卿奏,皆深切時務,具見謀國忠悃,所司詳議以聞。」於是都御史王廷等覆「振紀綱、重詔令」二事,析為八則。疏上,上允行之。兵部覆飭武備事宜:「一議兵,一議將,一議團練鄉兵,一議守城堡,一議整飭京營。」又奏:「大閱之禮,宣宗、英宗嘗行之。恭請親臨較閱,如閣臣所奏。」上曰:「大閱既有祖宗成憲,允宜修舉。其先期整飭,俟明年八月舉行。餘悉如議。」戶部議固邦本,言「財用之當經理者有十,宜嚴法整飭」。上一一允行之。

  十二月,廢遼王。大學士張居正故隸遼王尺籍,至憲(火節),頗驕酗,多所凌轢,居正銜之,而又羨其府第壯麗。會告王謀反,刑部訊治。侍郎洪朝選案驗無謀反狀,僅坐以淫酗,憲(火節)錮高牆,廢其府,居正攘以為第。後復恚朝選不附反律,謀殺朝選。

  三年(己巳,一五六九)九月,上大閱於京營教場,敕諭戎政官及諸吏卒。先是,給事中駱問禮言:「大閱非今時所急,不必仰煩聖駕。」居正力持其說,上遂行之。

  四年(庚午,一五七0)十二月,大學士張居正秩滿,進兼太子太傅、吏部尚書,進少傅,兼建極殿大學士。

  六年(壬申,一五七二)春正月,進大學士張居正少師。

  五月,上不豫。己酉,大漸,召閣臣高拱、張居正、高儀至乾清宮受顧命。上倚坐御榻,皇后及皇貴妃咸侍,東宮立於左。上困甚,太監馮保宣顧命曰:「朕嗣統方六年,今疾甚,殆不起,有負先帝付托。東宮幼沖,以屬卿等。宜協輔,遵守祖制,則社稷功也。」拱等泣拜而出。翼日上崩。

  六年甲子,皇太子即位,年始十歲,時太監馮保方居中用事,矯傳大行遺詔云:「閣臣與司禮監同受顧命。」廷臣聞之俱駭。一日,內使傳旨至閣。拱曰:「旨出何人?上衝年,皆若曹所為,吾且逐若曹矣。」內臣還報,保失色,謀逐拱。拱與居正俱負氣不相下,居正乃結保自固。時臺諫交劾保,必欲斥之。而高拱自以與居正及高儀同與凴几,每慷慨收宮府權曰:「老臣謬膺托孤,不敢不竭股肱。凡內降命敕,府部章奏,自合公聽並觀。有傳奉中旨,所司按法覆奏,白老臣折衷之,以復百官總已之義。」拱內慮馮保專恣,與居正、儀謀去之。居正陰泄之保,乃與保謀去拱。

  六月既望,庚午昧爽,拱在直,居正引疾。召諸大臣於會極門,促居正至,拱以為且逐保也。保傳皇后、皇貴妃皇帝旨曰:「告爾內閣、五府、六部諸臣。大行皇帝賓天,先一日,召內閣三臣御榻前,同我母子三人,親受遺屬曰:『東宮年少,萊爾輔導。』大學士拱,攬權擅政,奪威福自專,通不許皇帝主管,我母子日夕驚懼。便令回籍閒住,不許停留。爾等大臣,受國厚恩,如何阿附權臣,蔑視幼主!自今宜洗滌忠報,有蹈往轍,典刑處之!」拱即日出朝門,得一牛車,立而附載,緹騎兵番踉蹌追逐,喪厥資斧,大臣去國,以為異聞。拱去,居正為乞馳驛,乃傳歸。而高儀未幾亦卒以病死,居正裒然首輔矣。

  辛酉,上御平臺,召張居正慰勞之曰:「皇考屢稱先生忠臣。」居正傾首泣謝曰:「今國家要務,惟在遵守舊制,不必紛更。至於講學親賢,愛民節用,又君道所先,乞聖明留意。」上曰:「善。」隨賜酒饌銀幣。居正既柄政,慨然以天下為己任,中外想望豐采,一意尊主權,課吏實。嘗言:「高皇帝得聖之威者也。世宗能識其意,是以高臥法宮之中,朝委裘而不亂。今上,世宗孫也,奈何不法祖!」具詔草請於上,召群臣廷飭之,百寮惕然。

  八月,張居正請開經筵,復請更定常朝日期,御門聽政。俱從之。上遂御文華殿,日講以為常。

  十一月,太監崔敏請買金珠寶石。居正上言:「前六月間,奉命停止,今忽有此舉,是前詔不信也。乞暫停之,以蘇民力。」因封還敏疏,遂報罷。十二月,張居正進《帝鑒圖說》。上見捧冊進,喜動顏色,遽起立,命左右展冊。居正從旁指陳大義,上應如響。因即宣付史館,賜居正銀幣。一日,上御文華殿講畢,覽至漢文帝勞軍細柳事。居正因言:「皇上當留意武備。祖宗以武功定天下,承平日久,武備日弛,不可不及早講求也。」上稱善。

  甲戌,張居正奏請明年正月上旬,即御殿日講。但先帝喪未期,勿設宴,並免元夕燈火。上曰:「已早停止。每侍聖母膳,甚簡素。或逢節日,具果宴,不設樂。」居正稱善。尋諭光祿卿免節間供應七百餘金。

  戊寅,張居正上言:「制敕宜尚簡嚴,近來過為誇侈。臣諛其君,猶謂之佞,況以上諛下乎!乞戒代言諸臣,復古從實,毋壞制體。」從之。

  神宗萬曆元年春正月辛卯,命成國公朱希忠、大學士張居正知經筵事。上甚敬禮居正,每日御經筵,居正以詩書入,在文華殿後,張小幄,造膝密語。一日,居正在直廬感病,上御暖閣,親調椒湯賜之。盛暑御講,上就居正立處,令內使搖扇。隆冬進講,以氈片鋪地。

  庚子,早朝。上出乾清宮,見一無鬚男子,偽作宦者狀,袖有佩刀,趨走惶遽。左右執之,馮保立鞫之。曰:「南兵王大臣。」問:「奚自?」曰:「自總兵戚繼光來。」保使密報居正。而居正令附保耳曰:「戚公方握南北軍,禁無妄指,可借以除高氏。」保故甘心陳內監洪,已逮洪,錮禁獄,令大臣供之矣。先是,大臣為戚帥三屯營南兵,不遂,流落都下。為人巧捷便佞,一中貴昵之。至是,令稱拱使,改籍武進縣。即令廁卒辛儒,衣大臣蟒袴,予二劍,劍首飾貓精異寶,送係廠中。入以聞,請究主使人。居正亦上疏如保意。上即付保鞫。保令辛儒屏語大臣曰:「第言高相君怨望,使汝來刺。願先首免罪,即官汝錦衣,賞千金。不然,重榜掠死矣。」因使儒畀大臣金,美飲食之。儒日與大臣狎款,即令誣拱家人為同謀。獄具,保飛發五校械拱僕。而居正前疏傳中外,口語籍籍,謂且逮拱。居正乃密謀於吏部尚書楊博。博曰:「迫之恐起大獄。抑上神聖英銳,持公平察。高公雖粗暴,天日在上,安得有此!」居正面赤不懌。會大理少卿李幼孜者,居正鄉人,亦輿疾告居正曰:「公奈何為此?惡名污青史矣。」居正強應曰:「吾為此事,憂不如死,何謂我為?」居正禁科、道官不得有言。而御史鍾繼英上疏不敢明言,暗指之。居正怒,擬旨詰問。左都御史葛守禮語楊博:「過張公,必諍之。」博曰:「向已告矣。」守禮曰:「輿望屬公,謂公能不殺人媚人耳。大獄將起,公奈何以己告為解?」即共過居正。居正曰:「東廠獄具矣。同謀人至,即疏處之耳。」守禮曰:「守禮敢附亂臣黨耶!願以百口保高公。」居正默不應。博曰:「願相公持公議,扶元氣,廠中寧有良心?倘株連者眾,事更有不可知者。」居正堅不承。博與守禮因曆數先朝政府,同心輔政,及貴溪、分宜、華亭、新鄭遞相傾軋,相名坐損,可為殷鑒。居正憤曰:「二公意我甘心高公耶?」奮入內,取廠中揭帖投博曰:「是何與我?」揭帖有居正竄改四字,曰「歷歷有據」,而居正忘之。守禮識居正手跡,笑而納諸袖。居正覺曰:「彼法理不諳,我為易數字耳。」守禮曰:「機密重情,不即上聞,先政府耶?吾兩人非謂相公甘心高公,以回天非相公不能。」居正揖謝曰:「苟可效,敢不任,第何以善後?」博曰:「相公患不任耳,任則何難善後!須得一有力世家,與國休戚者,乃可委治。」居正悟,始言上前度處之。上即命馮保與左都御史葛守禮、都督朱希孝會審。而希孝懼,與其兄成國公希忠相對泣曰:「誰畫此策也,以覆吾宗。」急詣居正請命。居正曰:「第見塚宰大中丞。」希孝泣謁博,博曰:「欲借公全朝廷宰相體耳,何忍以身家陷公。顧亦何難,公第使善詗校尉入獄,訊刀劍口語所從來,雜高家僕稠眾中,令別識。且問見高公何所?今在何地?立辨矣。」希孝如博言,使善詗校尉密詢大臣何自來?則來自保所,語盡出保口。校尉即告大臣:「入宮謀逆者,法族。奈何甘此?若吐實,或免罪。」大臣茫然哭曰:「始紿我主使者罪大辟,自首無恙,官且賞。豈知當實言。」適高家僕逮至,希孝雜諸校中,令揚色,大臣不辨也。

  及會審,風霾大晦,尋雨雹不止。東廠理刑白一清者,謂保初問官二千戶曰:「天意若此,可不畏乎?高相國顧命大臣,本無影響,強我誣之。我輩皆有身家,異日寧免誅戮耶?」皆曰:「馮公已為且詞,固有陰持之者,奈何?」一清曰:「東廠機密重情,安得送閣改乎?」頃之,天稍明,出大臣會問。故事,先雜治。大臣呼曰:「故許我富貴,何雜治也?」馮保即問曰:「誰主使者?」大臣瞪目仰面曰:「爾使我,乃問也?」保氣奪,強再問:「爾言高相國,何也?」曰:「汝教我,我則豈識高相國?」希孝復詰其蟒袴刀劍,曰:「馮家僕辛儒所予。」保益懼。希孝曰:「爾欲污獄使耶!」遂罷。保密飲大臣生漆酒,瘖之,而內以拱行刺事上聞。有殷內監者,年七十餘,奏上曰:「高拱故忠臣,何為有此?」隨顧保曰:「高鬍子是正直人。張居正故懷忮刻,必殺之。我輩內官,何須助彼!」保大沮。而內監張宏亦力言不可。於是上下刑部擬罪,竟論大臣斬。拱被居正齮齕,杜門屏居。仕宦中州者,不敢過新鄭,率枉道他去。

  六月,張居正上言:「稽劾章奏,隨事考成,有遷延隱蔽者,即舉劾。」上從之。

  冬十月,上御文華殿,張居正進講,言及宋仁宗不喜珠飾。上曰:「賢臣為寶,珠玉何益!」居正曰:「明君貴五穀而賤珠玉,五穀養人,珠玉饑不可食,寒不可衣。」上曰:「然。宮人好冶妝,朕歲賜未嘗不節省。」居正曰:「皇上言及此,社稷生靈之福也。」上又曰:「秦始皇銷兵,梃可傷人,何銷兵為?」居正曰:「人君佈德修政,以結民心為本。天下之患,每出所防之外。秦亡於戍卒,故天時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」上曰:「然,人定真能勝天也。」

  二年(甲戌,一五七四)春正月,大學士張居正請上引見廉能官,仿祖宗午朝之儀。從之。甲午,上御皇極門,引見朝覲清廉卓異浙江布政使謝鵬舉等二十五人,特加獎勵。各賜金幣,並宴。張居正進《講章疏》,略曰:「義理必時習而後能悅,學問必溫故而知新。臣今將今歲所進講章,重複刪定《大學》一冊,《虞書》一冊,《通鑑》四冊,進呈睿覽。雖淺近之言,然亦行遠登高之一助。」

  四川西南都蠻平。初,隆慶時,都蠻作亂,張居正薦曾省吾往討之。省吾有偉略。而四川總兵劉顯以在閩事被彈,居正曰:「臨敵易將,兵家所忌。倘蜀事不效,當並閩事逮治之。」於是顯奮不顧身,受省吾方略,以平蠻自效。凡六閱月,諸寨悉平,俘蠻長三十六人,拓地四百里。

  上御文華殿講畢,問建文果出亡否?張居正曰:「國史不載。但故老相傳,披緇雲遊,題詩於田州,有『流落江湖四十秋』之句。」上太息,命錄詩進。居正曰:「此亡國之事,不足觀也。」請錄《皇陵碑》及高皇《御制集》以上,見創業之艱,聖謨之盛。明日,輔臣進《皇陵碑》。上覽畢,謂居正曰:「朕覽碑,讀之數過,不覺感傷欲泣。」居正曰:「祖宗當日艱難,蓋以天心為心,故能創制顯庸。皇上以聖祖之心為心,乃能永保洪業。」因述聖祖微時事及即位勤儉。上愴然曰:「朕敢不黽勉法祖,然尚賴先生輔導也。」

  秋九月辛巳,刑部請錄囚,慈聖太后欲停之。上問張居正,對曰:「春生秋殺,天道之常。皇帝即位以來,停刑者再矣。稂莠不除,反害嘉禾,兇惡不去,反害良民。」上為請,太后從之。

  十二月壬子,張居正率大臣上御屏。屏繪天下疆域及職官姓名,用浮帖以便更換。上命設於文華殿後,時加省覽。閏十二月丁亥,上御書「弼予一人,永保天命」,賜張居正。明日,居正侍,進諫曰:「帝王之學,當務其大。自堯、舜至唐、宋賢主,皆修德行政,治世安民,不以一藝。漢成帝知音律,能吹簫度曲;梁武帝、陳後主、隋煬帝、宋徽宗皆能文,善書畫,無救於亂亡。則君德之大,豈沾沾一藝哉!」他日,上日講畢,問居正:「元夕煙火鼇山,祖制乎?」曰:「非也。成化間,以奉母后,時多諫阻。今新政宜裁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居正曰:「明年雖禫,繼此當大婚,又皇弟潞王出閣,諸公主釐降,所費甚煩,宜預節省。」上曰:「朕極知民窮。」居正請減元日賜賚,上大然之。上又嘗語輔臣曰:「昨日禁中花盛開,侍母后賞宴甚歡。」蓋指慈寧也。居正奏曰:「仁聖太后處多時寂寞,惟皇上念之。」起還宮,白慈聖,即自駕往迎仁聖過大內,賞花傳觴,歡宴而罷。

  三年(乙亥,一五七五)夏五月,大學士張居正上言:「近郡縣入學大濫,宜敕學臣量加裁省。並敕吏部,凡所在督學臣,非方正勿遣。」遼東告警,上深以為憂。張居正對曰:「暑月非北騎狂逞之時,必無慮。」既而薊遼總兵戚繼光報稱:「諸部解散無警。」居正因上疏論邊事曰:「昨遼東撫臣張學顏報稱:『寇眾二十餘萬謀犯遼東,前鋒已抵大寧。』皇上面諭臣,臣已面奏,料其無事。今據總兵戚繼光報稱:『寇久解散。』臣又使人於宣府密偵西人青把都動靜,則把都在巢駐牧,未嘗東行。遼東所報,皆屬虛聲。臣等因此,反切憂慮。夫兵家之要,必知彼已,審虛實,而後可以待敵取勝。今無端聽一訛言,倉皇失措,則是彼己虛實茫然不知,其與『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』者何異。敵情狡詐,萬一彼常以虛聲恐我,使我驚惶疲於奔命,久之懈弛不備,然後卒然而至,措手不及。是在彼反得先聲後實,多方以誤之之策。而在我顧犯不知彼己,百戰百敗之道。他日邊臣失事,必由於此。故臣等不以寇之不來為喜,而深以邊臣不知敵情為慮也。兵部以居中調度為職,猶貴審察機宜,沈謀果斷,乃能折衝樽俎,坐而制勝。今一聞奏報,便爾張皇,事已之後,又寂無語。徒使君父焦勞於上,以憂四方。豈僅以題覆公牘,謂已畢本兵之事耶!乞傳諭兵部,詰以寇情虛實之由,使之知警。並請賑各邊饑卒。」俱從之。

  八月,張居正請增閣臣,許之。即日進吏部左侍郎張四維為禮部尚書,入東閣。故事,入閣者,止曰「同某人辦事」。至是,上手注:「隨元輔入閣辦事。」四維恂恂若屬吏矣。

  十一月,張居正上《郊祀圖考》,為書三冊。首敘分合沿革之由,次具壇壝陳設,次列儀注樂章。大意遵高皇定制,歲一合祀,奉二祖並配。上褒答之。

  四年(丙子,一五七六)春正月,御史劉臺劾大學士張居正專擅威福,如逐大學士高拱,私贈成國公朱希忠王爵,引用張四維、張瀚為黨,斥逐言官餘懋學、傅應楨,罔上行私,橫黷無厭。居正怒甚。見上辭政,曰:「臣之所處者,危地也。言者以為擅作威福,而臣之所行,正威福也。將巽順以悅下耶?則負國。竭公以事上耶?無以逃端擅之譏。」伏地不肯起。上下御座,手掖之曰:「先生起,朕當責臺以謝先生。」詔下臺獄,杖之百,遠戍之。時議藉藉,居正不自安,復具疏為解,免杖,奪職為民。然心終恨之,後竟置之死。

  三月戊戌,上御文華殿,言及唐玄宗於勤政樓宴安祿山。上曰:「樓名勤政,而佚樂何也?」張四維曰:「玄宗開元之治有三代風,至天寶荒佚,乃致播遷。」居正曰:「無論往代,我世宗皇帝初年,西苑建無逸殿,省耕勸農。末年崇尚玄修,不復臨幸,治平之業亦寢。故《大寶箴》云:『民懷其始,未保其終。』」上嘉納之。

  五月辛酉,上視朝,張居正等請覽奏章時,閱聖祖所親批疏稿為法。上曰:「然。」居正因簡內閣所藏聖祖手諭六十三道、御制四十四道、聖旨並帖共七十道上之。

  秋七月丁酉,張居正上言:「致治之道,莫要於安民。安民之法,莫重於守令。守土牧民者,削下奉上以希聲譽,奔走趨承以求薦,舉征發期會以完簿書,苟且草率以逭罪責,其實心愛民者,未嘗概見。明春外計考察,舉錯乃向背所繫,惟以安靜宜民為最。虛文矯飾,雖浮譽素隆,當列下考。」居正又請行考成法,有司以征解為殿最。於是奉行者,督責小民,不勝樸楚,相率為怨言,然賦以時起。居正上言:「近者仰賴皇上愛人節用,京、通儲粟,足支八年,太倉銀庫,所積尚少。宜將明年漕糧量折十三,足國裕民,一舉兼得。」上從之。時府庫充溢,太僕寺亦積金四百餘萬。

  冬十月丙子,進張居正左柱國太傅,仍加伯爵。敕曰:「先生親受先朝顧命,輔朕衝年。今四海昇平,實賴匡弼。精忠大勛,言不能殫。惟我祖宗列聖,佑爾子孫,與國咸休。欽哉!」居正固辭伯爵,許之。

  山東撫按劾昌邑知縣孫鳴鳳貪賄。上怒甚,欲遣逮。張居正曰:「貪人固當盡治,但故事俱下臺訊。」上曰:「然。鳴鳳之婪,乃出進士乎?」居正曰:「此人惟恃進士,故爾恣肆。若乙科明經,尚有畏忌。今後用人,但問功能,不可拘資格。」上深然之。

  十二月,上御文華殿,舉袍示輔臣曰:「此何色也?」居正以為青。上曰:「紫也,久而色渝。」居正曰:「紫易渝。昔皇祖不尚袨服,御衣敝甚始易,享國長久,未必不由此。願皇上以皇祖為法,節一衣,民間有數十人得其暖者;輕一衣,民間有數十人受其寒者,不可不念也。」時左右亦言民窮,至鬻妻子應上供。上深然之。

  五年(丁丑,一五七七)春正月庚午,上御文華殿。大學士張居正言:「殿之東堂,祀伏羲以下數聖君,皇上所當法也。法古聖,惟在省覽章奏。日閱一二,講明國事,則他年躬攬萬機無難矣。」上嘉納之。

  五月戊申,諭修慈慶、慈寧南宮。張居正言:「兩宮於萬曆二年落成,今壯麗如故,足以娛聖母。乃欲壞其已成,更加藻飾,非所急也。請輟工。」從之。

  嶺西羅旁平。羅旁據山海間,驚江急峽,巖壑險絕,諸瑤窟穴其中,前代不入版籍。國初,甫一定之。世宗朝,諸瑤轉相寇掠,不可撲滅。督撫殷正茂既討平惠、潮寇,上疏言羅旁當誅。廷議不能決。居正毅然言當誅,舉兵部尚書凌雲翼,請賜璽書,屬之討賊。雲翼瀕行,居正謂之曰:「雖鞭之長,不及馬腹。即今兩廣諸瑤,雖所在都有,然乘間竊發,要當審所緩急耳。」雲翼既至,部諸路兵號三十萬,八道並進。剋木衣山,破諸峒五百六十有四,俘斬四萬二千有奇,拓地數百里,置郡縣。捷聞,賜賚有差。先是,四方多草竊,有司秘不以聞。張居正特嚴其禁。匿盜者,雖循吏必黜。得盜即報決。有司凜凜,盜亦衰止。閏八月丁亥,上視朝。張居正因言:「近因陰雨,朝講暫輟。恐中外不知,謂皇上勤學漸不如初。願日慎一日,非有他事及風雨不得輟。」上深然之。

  九月,上諭停刑,蓋慈聖太后以大婚期近也。居正上言:「春生秋殺,天道所以運行;雨露霜雪,萬物因之發育。明王奉若天道,刑賞予奪,皆奉天意以行事。若棄有德而不用,釋有罪而不誅,則刑賞失中,慘舒異用矣。且臣近詳閱所開諸犯,皆逆天悖理,其所戕害,含冤蓄憤。聖主明王不為一泄,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氣鬱而不散,或上蒸為妖沴氛祲之變,下或致凶荒疫癘之疾,則其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也。請俟明年吉典告成,然後概免一年。」從之。

  己卯,張居正父喪訃至,上以手諭宣慰,視粥止哭,絡繹道路,又與三宮賻贈甚厚,然亦無意留之。所善同年李幼孜等倡奪情之說,於是居正惑之,乃外乞守制,示意馮保,使勉留焉。

  冬十月,居正再上疏乞終制,不允。乃請在官守制,不造朝,許之。居正既父喪奪情,吉服視事。編修吳中行、檢討趙用賢因星變陳言。刑部員外艾穆、主事沈思孝合疏言「居正忘親貪位」,居正大怒。時大宗伯馬自強曲為營解,居正跪而以一手捻鬚曰:「公饒我,公饒我!」掌院學士王錫爵逕造喪次,為之解。居正曰:「聖怒不可測。」錫爵曰:「即聖怒,亦為公。」語未訖,居正屈膝於地,舉手索刃作刎頸狀曰:「爾殺我,爾殺我。」錫爵大驚,趨出。

  十月二十二日,中行等四人同時受杖。中行、用賢即日驅出國門,人不敢候視。許文穆方以庶子充日講,鎸玉杯一,曰:「斑斑者何?卞生淚。英英者何?藺生氣。追追琢琢永成器。」以贈中行。鎸犀杯一,曰:「文羊一角,其理沈黝。不惜剖心,寧辭碎首。黃流在中,為君子壽。」以贈用賢。穆、思孝復加鐐鎖,且禁獄。越三日,始僉解發戍,為更慘毒。時鄒元標觀政刑部,憤甚,視四人杖畢而疏上。越三日,受杖,謫戍貴州都勻衛。

  罷吏部尚書張瀚。先是,瀚為南京工部尚書,廷推吏部,瀚名第三。以居正言,上越次用之。居正以為德,希瀚報。奪情議起,遂邀中旨,屬瀚留居正。居正亦自牘,風之使留已。瀚若不喻其意者,謂:「政府奔喪,當以殊典卹之,宗伯事也,何關吏部?」居正乃令所善客說瀚。瀚不聽,又不欲顯居其名,乃偕三尚書密晤居正,動以微言。居正大不悅,於是有詔切責瀚,謂瀚奉諭不復,無人臣禮。是時,廷臣爭惴栗,各倡保留之議。瀚拊膺太息曰:「三綱淪矣!」居正益怒,嗾臺省劾之,以為昏耄,勒令致仕。

  丙午,上戒諭群臣曰:「奸臣小人,藐朕衝年,忌憚元輔。乃借綱常之說,肆為誣論。欲使朕孤立於上,得以任意自恣。茲已薄處,如或黨奸懷邪,必罪不宥。」時言奪情者得罪,都人士皆憤怒。作謗書懸長安門,謂居正且反。上聞之,故宣諭於朝,謗議稍息。己而召居正於平臺,慰諭甚至,即日入直。初,居正喪次,凡閣中事,令吏齎奏就擬處分。手詔稱元輔,稱太師,稱先生,皆盡古師臣之禮。

  十一月癸丑朔,以星變考察群臣。始張居正自矯飾,雖或任情,而英敏善斷,中外群譽之,居正亦自負不世出。迨劉臺論居正得罪,志意漸恣。至是,益知天下不見與,思威權劫之矣。

  令天下度田。國初,天下土田八百五十萬頃。至後漸減,歲久滋偽。豪民有田不賦,貧民曲輸為累。民窮逃亡,故額頓減。張居正請料田,凡莊田、民田、職田,蕩地、牧地,皆就疆理無有隱。其撓法者,下詔切責之。

  六年(戊寅,一五七八)春正月,將舉大婚,首輔張居正充納采問名副使。給事中李淶疏言:「居正有服制,不宜與執事,乞改命。」上不允。以聖母諭諭居正,遂從吉。

  三月甲寅,張居正乞歸治葬,許之。辭朝,上召見於平臺,勞諭之曰:「朕不能捨先生,恐重傷先生懷,是以忍而允所請。雖然,國事至重,朕將焉依!」居正奏言:「皇上大婚之後,宜撙節愛養,留心萬機。」因伏地而哭。上亦為之哽咽墮淚,曰:「先生雖行,國事尚宜留心。」乃賜銀印,曰「帝賚忠良」,令得密封言事。進辭兩宮,各賜贐金,慰諭有加。

  庚辰,遼東再奏大捷,上歸功張居正,使使馳諭,俾定爵賞以聞。召趣還朝,居正以母老,俟秋上道。命錦衣歸馳趣之。六月乙未,張居正還朝,上召見於文華西室。問沿途所見,稼穡何如?民生何如?邊事何如?居正對甚悉。上大悅,賜休沐十日。

  十二月,命纂《宗藩要例書》,頒示諸王。先是,世宗朝公族繁盛,國用困竭,以故頗知損抑。至是,居正等念諸藩裁削,非天子親親意,乃略舉事例未當者十一條,請敕禮官集議,著為令。諸藩於是感激親上,而厚薄親疏有體矣。

  七年(己卯,一五七九)二月,上患疹,慈聖太后命僧於戒壇設法度眾。張居正上言:「戒壇奉皇祖之命,禁止至今。以當時僧眾數萬,恐生變敗俗也。今豈宜又開此端?聖躬違豫,惟告謝郊廟社稷,斯名正言順,神人胥悅,何必開戒壇而後為福哉!」事遂寢。

  二月,河工成。先是,淮安有水患,河決入淮。淮勢不敵,淮揚咸為巨浸,直逼泗洲,患近陵寢。上以問張居正,因上言:「故河道都御史潘季馴可使。」乃降璽書,即其家拜都御史,使持節治河。一切假以便宜久任,帑藏不問出入。諸奉行不及事者,下詔獄鞫治之。於是當事者日夜焦勞,蓋踰年而堤成,轉漕無患。

  三月,上疹愈,征光祿寺十萬金。張居正上言:「財賦有限,費用無窮。使積貯空虛,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災,疆場意外之變,可為寒心。此後望力加撙節,若再征金,臣等不敢奉詔矣。」時上漸備六宮,太倉所儲,屢有宣進。居正上戶部所進御覽錢糧數目,請置之坐隅,時賜省覽,量入為出。因言:「萬曆初年,所入四百三十五萬有奇。六年,所入僅三百五十五萬有奇,則已少八十餘萬矣。五年,歲出四百四十九萬有奇,則已多四十餘萬矣。夫歲出則浮於前,歲入則損於前,此不可不留心也。《王制》量入為出,計三年之出,必有一年之餘而後可。況財用止有此數,設法巧取,不能增多。惟加意撙節,則用自足。」上嘉納之。

  夏四月,上以內庫缺錢,賞賚不足,命部鑄大錢以進。張居正上言:「先朝鑄錢呈式,非供上用也。萬曆二年,進錢一千萬,其後歲半之,己非本意。若闕錢鑄進,是以外府之儲取供內府,大失舊制矣。」上從之,乃罷鑄錢。

  癸卯,張居正上《肅雝殿箴》,命書於御屏。

  五月,封遼東總兵李成梁為寧遠伯。張居正言:「成梁屢立戰功,忠勇為一時冠,加以顯秩,此鼓勵將士之法也。」己而成梁使使饋以金,居正曰:「而主以百戰得功勛,我受其金,是得罪高皇帝也。」卻不受。

  七月甲子,給事顧九思、王道成等以江南水災,請罷浙、直織造內臣。上以示張居正,居正奏民重困,宜召還孫隆。上曰:「彼織幣且完,當俟來春耳。」居正曰:「地方多一事,則有一事之擾;寬一分,則受一分之惠。災地疲民,不堪催督,暫去之,俟稍稔可復也。」上從之。時給事中李淶請卹江南水災,並言四事。上怒其譏訕。居正曰:「水災請卹,亦言官之常。雖或觸忤,恐傷聖度。」上意乃解。

  冬十月,薊遼總督梁夢龍報土蠻大舉入寇。張居正奏言:「臣諭邊臣,如敵騎入,勿輕戰,堅壁清野。野無所掠,彼將自阻。請令夢龍駐永平,戚繼光駐一片石。伺間邀擊。」上善之。既而土蠻以四萬騎犯前屯,梁夢龍、李成梁率兵禦卻之。

  十二月,張居正服闋,召見於平臺。

  八年(庚辰,一五八0)春正月己未,先是,永豐梁汝元聚徒講學,吉水羅巽亦與之游。汝元揚言:「張居正專政,當入都頌言逐之。」居正微聞其語,授指有司捕治之。己,湖廣、貴州界獲妖人曾光,竄入汝元、巽姓名,云謀不軌。汝元、巽俱先死,湖廣守臣具爰書下法司訊之,並曾光亦非真也,第據律論罪。

  三月,大學士張居正具疏乞休。再上,上慰留懇切。最後,手書傳慈聖口諭:「張先生受先帝付托,豈忍言去!俟輔爾至三十,卻再審處,讓後人非晚也。」居正因復就職。

  甲子,賜進士張懋修等三百人及第、出身有差。懋修兄敬修,亦成進士,得禮部主事。俱居正子。

  八月戊子,刑部侍郎劉一儒移書張居正曰:「竊聞論治功者貴精明,論治體者尚渾厚。自明公輔政,立省成之典,復久任之規,申考憲之條,嚴遲限之罰。大小臣工,鰓鰓奉職,治功既精明矣。愚所過慮者:政嚴則苛,法密則擾。今綜覆既詳,弊端剔盡。而督責復急,人情不堪,非所以培元氣而養敦渾之體也。昔臯陶以寬簡贊帝舜,姬公以惇大告成王,淪洽當代,矩矱後世,願明公法之。」居正得書不懌。

  十一月戊寅,上以夜宴,惑於內侍孫海客等,撻二內使幾斃。慈聖太后聞之,切責上,令取《霍光傳》入覽。上悔悟,降孫海客等。明日,上諭閣臣:「朕在衝年,自多過愆,惟藉諸先生力諫,使朕為堯、舜之君。」張居正因奏:「諸內臣老成廉慎者存之,諂佞放恣者汰之。皇上亦宜痛改,戒宴飲以重起居,專精神以廣繼嗣,節賞賚以省浮費,卻玩好以定心志,親萬機以明庶政,勤講學以資治理,端趨向以肅士風,則聖德愈光矣。」上深嘉納之。

  十二月甲辰,張居正請屬儒臣,以累朝《寶訓》、《實錄》,分四十餘則:「曰創業艱難,曰勵精圖治,曰勤學,曰敬天,曰法祖,曰保民,曰謹祭祀,曰崇孝敬,曰端好尚,曰慎起居,曰戒游佚,曰正宮闈,曰教儲貳,曰睦宗藩,曰親賢臣,曰去好邪,曰納諫,曰守法,曰敬戒,曰務實,曰正紀綱,曰審官,曰久任,曰重守令,曰馭近習,曰待外戚,曰重農,曰興教化,曰明賞罰,曰信詔令,曰謹名分,曰卻貢獻,曰慎賞賚,曰甘節儉,曰慎刑獄,曰褒功德,曰屏異端,曰飭武備,曰禦寇盜。」仍敕次第進呈,俟明年開講。其諸司章奏切要者,即講畢面裁。時上留意翰墨,居正以為筆札小技,非君德治道所繫,故有是請。上嘉納之。

  九年(辛巳,一五八一)春正月,大學士張居正請令翰林分番入直,應和文章。或令侍上清燕,質問經義,陳說治理,如唐、宋故事。夏四月辛亥,上御文華殿,張居正以給事中傅作舟疏進覽云:「今江北淮、鳳及江南蘇、松連被災傷,民多乏食,至以樹皮充饑。或相聚為盜,大有可憂。」上曰:「淮、鳳頻年告災,何也?」居正對曰:「此地從來多荒少熟,元末之亂,皆起於此,今當破格賑之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居正極言:「今有司負職,如積穀一事,屢旨申飭,竟成虛文。」上作色曰:「有司忽民,宜重處之。」居正曰:「以後犯者當如聖諭。」又曰:「江南、北旱,河南風災,畿內不雨,勢將蠲賑。惟皇上量入為出,加意撙節。如宮費及服御,可減者減之,賞賚可裁者裁之。至若施捨緇黃,不如予吾赤子也。」上曰:「然。今宮費俱節,賞賚不溢。」居正曰:「皇上謂從舊,亦近例耳。如今年暫行,明年即為例,非祖制也。臣不敢遠引,如皇祖用度最繁,然內帑尚有餘積。隆慶初庫貯尚有餘萬,今歲入百二十萬,猶稱乏。惟皇上省察。」上是之。

  十一月,張居正一品考滿,賜金幣及酒果甚厚。手敕褒諭,有「精忠大勛,言不能盡,官不能酬」之語。加上柱國、太師,支伯爵俸。居正固辭,允之。

  十年(壬午,一五八二)二月丁酉,大學士張居正上言:「安民之道,在察其疾苦。今尚有一事為民害者,帶徵稅糧也。夫百姓財力有限,一歲之入,僅足供一歲。不幸歲歉,目前尚不能辨,豈復有餘力更完累歲積逋乎!有司避責,往往將今年所征抵完舊逋。即今歲所欠,又為將來帶征矣。況征輸額緒繁多,年分淆雜,小民竭脂膏,胥吏飽谿壑。甚者,不肖有司因而漁獵。夫與其朘民以實奸貪之橐,孰若盡蠲以施曠蕩之恩。乞諭戶部,核萬曆七年以前積負,悉行蠲免。將見年正額,責令盡完。在百姓易辦,在有司易征,是官民兩利也。」上從之。詔下,中外大悅。

  三月丁卯,張居正有疾,求私宅票擬。從之。

  六月甲午,居正以疾再乞休,不允。上以細務委張四維,大事即居正家平章。以遼左大捷,斬速把孩功,進張居正太師。

  甲辰,上遣司禮太監賚手敕諭張居正曰:「聞先生糜飲不進,朕心憂慮。國家大事,當一一為朕言之。」居正力疾疏謝,並上密奏,薦禮部尚書潘晟、吏部左侍郎餘有丁。明日,上即命二人入閣。

  丙午,大學士張居正卒。上震悼輟朝,遣司禮太監張誠監護喪事,賜賻甚厚。兩宮太后及中宮,俱賜金幣。賜祭十六壇,贈上柱國,諡文忠。居正性深沈機警,多智數。為史官時,嘗潛求國家典故,及時務之切要者者剖晰之,遇人多所咨詢。及攬大政,登首輔,慨然有任天下之志。勸上力行祖宗法度,上亦悉心聽納。十年來海內肅清。用李成梁、戚繼光,委以北邊,壤地千里,荒外警南。蠻累世負固者,次第遣將削平之。力籌富國,太倉粟可支十年,冏寺積金,至四百餘萬。成君德,抑近幸,嚴考成,核名實,清郵傳,核地畝,一時治績炳然。惜其褊衷多忌,剛愎自用。初入政府,即以私憾廢遼王。久直信任,奸佞好諛成風。六曹之長,咸唯唯聽命。至章疏不敢斥名,第稱元輔。始譽以伊、周,漸進以五臣,且諛之舜、禹,居正亦恬然居之。而中允高啟愚至以「舜亦以命禹」題試士,當時目為勸進。居正卒,餘威尚在,言官奏事,尚稱先太師。方奪情時,威權震主。上雖虛己以聽,而內顧不堪。身死未幾,遂遭削奪,並籍其家,子孫皆不保云。初,上在講筵,讀《論語》「色勃如也」,誤讀作「背」字。居正忽從旁厲聲曰:「當作『勃』字。」上悚然而驚,同列皆失色。上由此憚之。及居正卒後蒙禍,時比之霍氏之驂乘。

  御史郭維賢疏薦吳中行等降調,然上意已漸移。御史楊寅秋劾王國光。罷之。發馮保南京閒住。吳中行、趙用賢、艾穆、沈思孝、王用汲、余懋學、朱鴻謨、趙應元、傅應禎、趙世卿、鄒元標俱復官。會潞王昏禮,所需朱寶未備,太后間以為言。上曰:「辦此不難,年來廷臣無恥,盡獻張、馮二家耳。」太后曰:「已抄沒矣,必可得。」上曰:「保黠猾,盡竊而逃。」自此內中「張先生」、「張太岳」稱謂,絕以為諱。而籍沒之舉,亦胎於此。

  十二年(甲申,一五八四),上從遼府次妃王氏奏請,籍沒張居正家,其產不及嚴嵩二十分之一。株連頗多,荊、川騷動。上曰:「遼府廢革,既奉先帝宸斷,又無應繼之人,著推舉親枝,以本爵奉祀,仍准王歸葬。原封抱養子述璽,准依親居住,給興庶糧二百石,本折中半支。王氏從厚,援徽府例贍養。張居正誣蔑親藩,箝制言官,蔽塞朕聰。私占廢遼地畝,假以丈量遮飾,騷動海內。專權亂政,罔上負恩,謀國不忠。本當斲棺戮屍,念效勞有年,姑免盡法。伊屬張居易、張嗣修、張順、張書,俱令煙瘴地面充軍。」

  谷應泰曰:

  聞之《虞書》良弼,義取協恭;《秦誓》介臣,都無他技。蓋下吏奉職,乃在才具,而端揆裁物,則在度量;卿貳奔奏,不越章程,而宰相坐論,必資道術也。矧承平之相,與創制異;衝人之相,與長君異。周公以惇大告成王,韓琦以才偏貶公著。凡以養蒙作聖,不專在於宣之綜核,明之察察耳。世稱張居正相業,譽者或許其乾略,毀者僅惡其專恣。然予以皆非事實,真知居正者也。考居正大節,特傾危陗刻,忘生背死之徒耳。而其他緣飾以儒術,炫耀以智數,譬之楊子艾牆高基下,陽處父華而不實。求其論思密勿之地,表帥百寮之間,此實難矣。

  方夫穆宗凴几,顯帝沖齡,居正、拱、儀同受顧命,而內臣馮保竊叢於側。斯時逐刁之議未行,弔讓之謀潛固。賣交附璫,漏言市重。彼商鞅之因景監,相如之藉繆賢。揆之結主,固如是乎?卒之會極傳宣,新鄭被斥。而馮保以快已之怨者,即以酬次輔之恩。居正以去保之疾者,還以固綸扉之寵。鬻權誇毗,若互市然。及乎九齡遠引,頤浩外徙,始乃宮府交通,更唱迭和。馮倚執政則言路無憂,張恃中涓即主恩罔替。以故扇殿清暑,鋪氈禦寒,居正所蒙,壹皆媚璫之力也。至於犯蹕具獄,詞連拱奴,謀發宰臣,風生內侍,苟非天變見於上,公議格於下,則上官黠詐,立碎奉車,易之飛文,赤誅魏氏。居正之包藏禍心,傾危同列,真狗彘不食其餘矣。若夫父喪奪情,太阿不釋,李幼孜倡之於外,馮保應之於內。而居正貌乞持服,心冀慰留,無魯伯禽之東郊不啟,蹈翟方進之脫衰視事。語云:「求忠於孝。」又云:「移孝作忠。」居正其無人心者乎?何相倍之戾也!矧乃三月歸葬,六月還朝。宰我之意,惟在短喪;曹瞞之心,恐失兵柄。而且吳中行、趙用賢俱以星變陳言,艾穆、沈思孝、鄒元標各以忘親入告,乃復橫被鎖鐐,咸加杖戍。又且論死劉臺,瘦斃士期。錫爵以刎頸驚奔,張瀚以拊膺被斥。雖王巨君之芟除忤恨,梁將軍之收拷太史,淫刑以逞,不是過也。又況懋修、敬修,非列巍科,則躋清秩。是豈向、歆之學冠於漢廷,抑亦京、縧之派相援宋室乎?蓋至身死踰年,遼妃訴闕。而東園秘器,甫賜泉門;緹騎金吾,旋圍府第。匪漢元虧師傅之恩,亦田蚡貽滅族之釁也。

  乃論者以居正之為相也,進《四書經解》而聖學修明,進《皇陵碑》、《帝鑒圖》而治具克舉,請詞林入直而清燕無荒,請宮費裁省而國用以裕,任曾省吾、劉顯而都蠻悉平,用李成梁、戚繼光而邊陲坐拓,厥罪雖彰,功亦不泯焉然。予以居正救時似姚崇,褊礉則似趙普,專政似霍光,剛鷙則類安石。假令天假之年,長轡獲騁,則吏道雜而多端,治術疵而不醇。斯豈貞觀之房、杜,而元佑之司馬乎?更可異者,自居正以錢穀為考成,而神宗中葉大啟礦稅。居正以名法為科條,而神宗末造叢脞萬機。嗚呼!手實之禍,萌自催科,申、商之後,流為清靜,則猶居正之貽患也。

 

第六十二卷     援朝鮮

  神宗萬曆二十年(壬辰,一五九二)五月,倭酋平秀吉寇朝鮮。平秀吉者,薩摩州人僕也。始以魚販臥樹下,有山城州倭渠名信長,居關白職位。出獵遇吉,欲殺之。吉善辨,信長收令養馬,名曰木下人。信長賜與田地,於是為信長畫策,遂奪二十餘州。會信長為其參謀阿奇支刺殺,吉乃統信長兵,誅阿奇支,遂居關白之位。因號關白,以誘劫降六十六州。朝鮮釜山與日本對馬島相望,時有倭戶往來互市,通婚姻。時朝鮮王李昖湎於酒,弛備,吉乃分遣其渠行長、清正等,率舟師數百艘,逼釜山鎮。五月,潛渡臨津,分陷豐、德諸郡。時朝鮮承平久,怯不諳戰,皆望風潰。朝鮮王倉卒棄王京,令次子琿攝國事,奔平壤。已,復走義州,願內屬。倭遂渡大同江,繞出平壤界。是時,倭已入王京,毀墳墓,劫王子、陪臣,剽府庫,蕩然一空,八道幾盡沒,旦暮且渡鴨綠。請援之使,絡繹於路,廷議以朝鮮屬國,為我藩籬,必爭之地,遣行人薛潘諭其王以匡復大義,揚言大兵十萬,已擐甲至。賊抵平壤,朝鮮君臣勢益急,出避愛州。

  七月,游擊史儒等師至平壤,不諳地利,且霖雨,馬奔逸不止,儒戰死。副總兵祖承訓統兵三千餘,渡鴨綠江援之,僅以身免。報至,朝議震動,以宋應昌為經略,員外劉黃裳、主事袁黃贊畫軍前。

  八月,倭入豐、德等郡,我兵稍集。而行長等頗習兵,詐謂不敢與中國抗,以緩我師。兵部尚書石星亦謂諸將未得利,計無所出。議遣人探之。嘉興人沈惟敬應募。惟敬者,市中無賴也。是時,平秀吉次對馬島,據王京,分其將行長等各發兵守要害,為聲援。惟敬至平壤,行長令牙將以肩輿迎之。時平秀吉廢山城君,自號大閣王。惟敬至,執禮甚卑。行長跪曰:「天朝幸按兵不動,我亦不久當還。當以大同江為界,平壤以西,盡歸朝鮮耳。」惟敬既還奏,廷議以倭多變詐,未可信。我師利速戰,乃趣應昌等統兵進擊。而石星頗惑之,以惟敬緩急可任,題假游擊赴軍前,且請金行間。

  八月,布衣程鵬舉請發暹羅兵,自海道搗其巢穴,時以為奇策。又朝議調播州楊應龍援朝鮮。

  十二月,以李如松為東征提督。上憫東征將士寒苦,特發冏金十萬犒慰,且重懸賞格。先是,宋應昌抵山海關,士馬芻糧,徵調未集,而大將軍李如松甫平西夏,亦未至軍,因謬借惟敬縻倭西向。前所羽檄徵兵七萬餘,至者半,乃置三軍:以副將李如柏將左,張世爵將右,楊元將中軍,趨遼陽。至是,如松始至軍。而惟敬歸自倭,稱行長願退平壤迤西,以大同江為界。如松大會將吏,叱惟敬憸邪當斬。參軍李應試請間曰:「籍惟敬紿倭封而陰襲之,奇計也。」應昌、如松以為然,乃置惟敬標營。

  二十五日,誓師東渡。如松將諸鎮士馬四萬餘,東由石門度鳳凰山,馬皆汗血。臨鴨綠江,天水一色,望朝鮮萬峰,出沒雲海。監軍劉黃裳慷慨誓曰:「此汝曹封侯地也。」

  二十一年(癸巳,一五九三)正月,平壤大捷。初,沈惟敬三入平壤,約以正月七日,李提督齎封典,過肅寧館。至是,初四日,我師抵肅寧。行長遣牙將二十人來迎,如松檄游擊李寧生縛之。倭猝起格鬥,僅獲三人,餘走還,告行長。行長問惟敬曰:「此必通事兩悞耳。」行長令親信小西飛、禪守藤隨惟敬謁如松,如松加撫遣歸。六日,抵平壤,行長佇風月樓候瞻龍節,倭俱花衣,夾道迎候。如松分佈將士,整營入城。諸將逡巡未入,形已露,倭悉登陴拒守。如松度地形,東南並臨江,西枕山陡立,惟迤北牡丹臺高聳,最要。三倭列拒馬地炮以待。遣南兵試其鋒,佯退。是夜,倭襲李如柏營,擊卻之。如松因部勒諸將,諭無割級,攻圍止缺東面。屬游擊吳惟忠攻牡丹峰陰取西南。以倭易麗兵,令祖承訓等詭麗裝,潛伏。

  八日黎明,鼓行抵城下,攻其東南。倭炮矢如雨,軍稍卻。如松手斬先退者以徇,募死士援梯鉤而上,殺數人不退,倭悉力拒守。倭方輕南面為麗兵,承訓等乃卸裝露明甲。倭急分兵拒堵,如松已督楊元等從小西門先登,李如柏等亦從大西門入。火藥並發,毒煙蔽空。方戰時,吳惟忠中鉛洞胸,猶奮呼督戰。而如松坐騎斃於炮,易馬馳,墮塹,鼻出火,麾兵愈進。我師無不一當百。前隊貿首,後勁已踵,突舞於堞,倭退保風月樓。夜半,行長堤兵渡大同江,遁還龍山。是役凡得級千二百八十五,餘死於火,及從城東跳溺無算。裨將李寧、查大受等率精兵三千,潛伏江東僻路,獲級三百六十二,生擒三倭,乘勝追襲。

  十九日,李如柏進復開城,得倭級百六十五。朝鮮郡縣,如黃海、平安、京畿、江源四道並復平,歸平壤。惟咸鏡道為清正拒守,聞開城破,亦奔王京。王京為朝鮮都會,咸鏡、忠清為之犄角,頗據天險。而援師既連勝,有輕敵心。

  二十七日,去王京七十里,朝鮮人以倭棄王京遁告。如松信之,將輕騎趨碧蹄館,去王京三十里,馳至大石橋,馬蹷傷額,幾斃。倭猝至,圍之數里。將士殊死戰,自己至午,弇中矢且盡。金甲酋前搏李將軍甚急,裨將李有升以身蔽如松,刃數倭,竟中鉤墮,為倭支解。李如柏、李寧乃益遮夾擊,李如梅箭中金甲倭墜馬。會楊元援兵至,砍重圍入,遂潰。而我精銳亦多喪失,過橋者盡死。天且雨,近王京平地俱稻畦,冰解泥深,騎不得騁。倭背山面水,連珠布營,城中廣樹飛樓,鳥銃自穴中出,應時斃。我師乃退駐開城。

  三月,經略宋應昌檄劉綖、陳璘水陸濟師,上益發帑金二十萬住軍興。時諜者言:「王京倭二十萬,且聲言關白揚帆入犯。」李如松分留李寧等駐開城,楊元等軍平壤,扼大同江接餉道。李如柏等軍寶山諸處,為聲援。查大受等軍臨津,而將銳卒東西策應。聞倭將平秀嘉據龍山倉粟數十萬,從間道縱火盡焚之,倭乏食。

  東師議款。初,我師捷平壤,鋒甚銳。轉戰開城,勢如破竹。及碧蹄之敗,久頓師絕域,氣益索。經略宋應昌急圖成功,於是惟敬之款始用。而倭芻糧並燼,行長亦懲平壤之敗,有歸志。因而封貢之議起。經略既得請於朝,赦不窮追。且得倭報惟敬書,乃益令游擊周弘謨同惟敬往諭倭,獻王京,返王子,如約縱歸。倭果於四月十八日棄王京遁。如松及應昌整眾入城。所餘米四萬餘,芻豆稱是。松以兵臨漢江尾倭後,欲乘惰歸擊之。而倭步步為營,用分番迭休法以退。別將劉綎帥兵五千,趨尚州鳥嶺。鳥嶺廣亙七十餘里,懸崖鑱削,中通一道如線,灌木叢雜,騎不得成列。倭尚拒險,而別將查大受、祖承訓等由間道踰槐山,出鳥嶺後。倭大驚,前移釜山浦築居屯種,為久戍計。如松乃張疑兵,分遣劉綎、祖承訓等屯大丘、忠州;檄調全羅水兵龜船,分佈釜山海口。時倭已棄王京漢江以南千有餘里,朝鮮故土奄然還定。兵科給事中侯慶遠謂:「我與倭何讎,為屬國勤數道之師,力爭平壤,收王京,挈兩都授之,存亡興滅,義聲振海外矣。全師而歸,所獲實多。」上乃諭:「朝鮮王還都王京,整兵自守。我各鎮兵久疲海外,以次撤歸。」

  應昌復疏稱:「釜山雖瀕南海,猶朝鮮境。有如倭覘我罷兵,突入再犯,朝鮮不支,前功盡棄。考輿圖,朝鮮幅員東西二千里,南北四千里。從西北長白山發脈,南跨全羅界,向西南,止日本對馬島,偏在東南,與釜山對。倭船止抵釜山鎮,不能越全羅至西海。蓋全羅地界,直吐正南迤西,與中國對峙。而東保薊、遼,與日本隔絕,不通海道者,以有朝鮮也。關白之圖朝鮮,意實在中國;我救朝鮮,非止為屬國也。朝鮮固,則東保薊、遼,京師鞏於泰山矣。今日撥兵協守,為第一策。即議撤,宜少需時日,俟倭盡歸,量留防戍。」部覆:「南兵暫留,分佈朝鮮。量簡精兵三千善後。餘盡撤,如前議。」

  六月,沈惟敬歸自釜山,同倭使小西飛、禪守藤來請款。而倭隨犯咸安、晉州,逼全羅,聲復江、漢以南,以王京漢江為界。李如松計全羅沃饒,南原府尤其咽喉,乃命李平胡、查大受鎮南原,祖承訓、李寧移南陽,劉綎移陝州。已,倭果分犯,我師並有斬獲。兵科給事中張輔之謂:「倭聚釜山,原佯退,誘我撤兵,圖漸逞。無故請貢,非人情。今猝犯晉州,情形已露,宜節制征剿。」遼東都御史趙耀亦報款貢不可輕受。

  七月,倭從釜山移西生浦,送回王子陪臣。時我師久暴露,聞撤,勢難久羈。宋應昌乃請戍全羅、慶尚。議留劉綎川兵五千,吳惟忠、駱尚志南兵二千六百,合薊、遼共萬六千人,聽劉綎分佈慶尚之大丘。而兵部尚書石星一意主款,謂留兵轉餉非策。應昌師老無成功,亦願弛責。然策倭多詐,恐兵撤變生。己而命沈惟敬復入倭營,促謝表。急圖竣役,乃並撤吳惟忠等兵,止留綎兵防守。

  諭朝鮮世子臨海君琿居全慶督師,以顧養謙督遼左。

  九月,兵部主事曾偉芳言:「倭款亦去,不款亦去。款亦來,不款亦來。蓋關白大眾已還,行長留待。知我兵未撤,不能以一矢相加遺也。欲歸報關白,捲土重來,則風帆不利,正苦冬寒。故曰:款亦去,不款亦去。沈惟敬前倭營講購,咸安、晉州隨陷,而欲恃款,冀來年不攻,則速之款者,速之來耳。故曰:款亦來,不款亦來。為今日計,宜令朝鮮自為守,弔死問孤,練兵積粟,以圖自強。」章下部。

  十月,總督顧養謙力主撤兵,許之。因疏請封貢,上命九卿、科、道會議。時御史楊紹程奏:「臣考之太祖時,屢卻倭貢,慮至深遠。永樂間,或一朝貢,漸不如約。自是稔窺內地,頻入寇掠。至嘉靖晚年,而東土受禍更烈。豈非封貢為厲階耶?今關白謬為恭謹,奉表請封之後,我能閉關拒絕乎?中國之釁,必自此始矣。且關白弒主篡國,正天討之所必加。彼國之人,方欲食其肉而寢處其皮,特劫於威,而未敢動耳。我中國以禮義統御百蠻,而顧令此篡逆之輩叨天朝之名號耶!宜急止封議,敕朝鮮練兵以守之,我兵撤還境上以待之,關白可計日而敗也。」是時,廷臣禮部郎中何喬遠、科道趙完璧、王德完、逯中立、徐觀瀾、顧龍、陳維芝、唐一鵬等,交章止封。而薊遼都御史韓取善亦疏:「倭情未定,請罷封貢。」兵部尚書石星恐不能羈縻關白,甚張皇,終主封貢不已。

  二十二年(甲午,一五九四)八月,總督顧養謙奏講貢之說。貢道宜定寧波,關白宜封為日本王。請擇才力武臣為使,諭行長部倭盡歸,與封貢如約。

  九月,朝鮮國王李昖疏請許貢保國。上乃切責群臣阻撓封貢,追褫御史郭實等,詔小西飛入朝。時改總督侍郎孫礦新受事,倭使抵京,石星優遇如王公。小西飛等殊揚揚,過闕不下。既集多官面譯,要以三事:一、勒倭盡歸巢;一、既封不與貢;一、誓無犯朝鮮。倭俱聽從,以聞。上復諭於左闕,語加周復,大略如樞部意。

  十二月,封議定,命臨淮侯李宗城充正使,以都指揮楊方亨副之,同沈惟敬往日本。時禮部議:「日本舊有王,未知存亡。關白或另擬二字,或即以所居島封之。行長以下,量授指揮銜。」上竟准日本王號,給金印。行長授都督僉事。適諜報熊川島倭船三十六號,業起行歸,石星遂謂封事必可成矣。

  二十三年(乙未,一五九五)春正月,遼東都御史李化龍疏倭六可疑、五可慮,謂:「倭不識漢字,恐中間兩相欺紿,請從禮部量封秀吉順化王。罷遣沈惟敬,增募水兵。而清正素不服關白,與行長不相能,可用魯連諭燕將計間之。」時封使已發,竟不從。

  二十四年(丙申,一五九六)春正月,先是,東封之使,久懷觀望。至是,始抵釜山。而沈惟敬詭云演禮,同行長先渡海,私奉秀吉蟒玉、翼善冠及地圖、《武經》。又驅壯馬三百南戈崖,騎從陰獻秀吉,取阿里馬女,與倭合。李宗城紈絝子,經行之營,所在索貨無厭。次對馬島,太守儀智夜飾美女二三人,更番納行帷中,宗城安之。倭酋數請渡海,不允。儀智妻,行長女也。宗城聞其美,並欲淫之。智怒,不許。適謝周梓姪隆與宗城爭道,宗城欲殺之。隆誅其左右,以倭將行刺,宗城懼,棄璽書夜遁。比明失路,自縊於樹,追者解之,遂奔慶州。副使楊方亨聞於朝。上震怒,逮問宗城,議戰守。會方亨復揭倭情無變,正使自為奸人誤耳。上以方亨充使,加惟敬神機營銜副之。廷臣交章請罷封。上切責,下御史曹學程於理,立限渡海。於是惟敬益舞智揣摩,玩大司馬股掌矣。

  三月,工部郎中嶽元聲參石星,力主封事有三辱、四恥、五恨、五難。疏入,謫為民。

  九月,楊方亨、沈惟敬奉冊如日本。平秀吉齋沐三日,郊迎節使,受封,行五拜、三叩頭、山呼禮。禮畢,款使者備至。朝鮮王議遣光海君致賀。己而聽嬖臣李德馨言,使州判奉白土紬為賀。秀吉怒,語惟敬曰:「若不思二子、三大臣、三都、八道,悉遵天朝約付還。今以卑官微物來賀,辱小邦耶?辱天朝耶?」惟敬慰諭之。秀吉曰:「今留石曼子兵於彼,候天子處分,然後撤還。」翼日,具貨物數百種,奉貢遣使,齎表文二通,隨冊使渡海。至朝鮮,廷議遣使於朝鮮取表文進驗。其一謝恩,其一乞天子處分朝鮮。廷議以為飾說云。

  二十五年(丁酉,一五九七)春正月,石星請自往朝鮮諭兩國就盟罷兵。不許。

  二月,再議東征。時封事已壞,而楊方亨詭報「去年從釜山渡海,倭於大版受封,即回和泉州」。然倭責朝鮮三子不往,謝禮又微,仍留釜山如故。謝表後時不發,方亨徒手歸。至是,沈惟敬始投表文,案驗潦草,前折用豐臣圖書,不奉正朔,無人臣禮。而寬奠副總兵馬楝報「清正等擁二百艘,屯機張營」,方亨始直吐本末,委罪惟敬,並石星前後手書,進呈御覽。上大怒,命逮石星、惟敬按問。以兵部尚書邢玠總督薊遼。改麻貴為備倭大將軍,經理朝鮮。僉都御史楊鎬駐天津,申警備。楊汝南、丁應泰贊畫軍前。

  五月,邢玠至遼。行長建樓,清正布種,島倭窖水,索朝鮮地圖,玠遂決意用兵。麻貴望鴨綠東發,所統兵僅萬七千人,請濟師。玠以朝鮮兵惟閒水戰,乃疏請募兵川、浙,並調薊、遼、宣、大、山,陝兵及福建、吳淞水兵,劉綎督川、漢兵六千七百聽剿。貴密報候宣、大兵到,乘倭未備,竟掩釜山,則行長擒,清正走。玠以為奇計,乃檄楊元屯南原,吳惟忠屯忠州。

  大學士張位請屯田開城、平壤,以資軍興。朝鮮恐中國吞並,以磽确為辭,議遂寢。

  六月,倭數千艘先後渡海,分泊釜山、加德、安骨、安窟,放丸如雨,殲朝鮮郡守安弘國。已復往來竹島,漸逼梁山、熊川。沈惟敬率營兵二百,出入釜山。經略邢玠陽為慰藉,檄楊元襲執之,縛至貴營。惟敬執而倭嚮導始絕。

  七月,倭奪梁山、三浪,遂入慶州,侵閒山。夜襲恭山島,統制元均風靡,遂失閒山要害。閒山島在朝鮮西海口,右障南原,為全羅外藩。一失守則沿海無備,天津、登萊皆可揚帆而至。而我水兵三千,甫抵旅順。閒山破,經略檄守王京西之漢江、大同江,扼倭西下,兼防運道。

  八月,清正圍南原,乘夜猝攻。守將楊元聞倭至,驚起帳中,乘城跣足而遁。遼人衛楊元西奔,時全州有陳愚衷,忠州有吳惟忠各扼要。而全州去南原僅百里,相犄角。南原告急,愚衷懦不發兵。聞已破,州民爭棄城走。麻貴急遣游擊牛伯英赴援,與愚衷合兵屯公州。倭遂犯全羅,逼王京。王京為朝鮮八道之中,東隘為鳥嶺、忠州,西隘為南原、全州,道相通。自二城失,東西皆倭,我兵單弱,因退守王京,依險漢江。麻貴請於玠,欲棄王京,退守鴨綠江。海防使蕭應宮以為不可,自平壤兼程趨王京止之。麻貴發兵守稷山,朝鮮亦調都體察使李元翼由鳥嶺出忠清道,遮賊鋒。玠既身赴王京,人心始定。玠召參軍李應試問計,應試請問朝廷主畫云何?玠曰:「陽戰陰和,陽剿陰撫。政府八字密畫,無泄也。」應試曰:「然則易耳。倭叛,以處分絕望,其不敢殺楊元,猶望處分也。直使人諭之曰『沈惟敬不死』,則退矣。」因請使李大諫於行長、馮仲纓於清正,玠從之。

  下石星於法司,並沈惟敬俱坐大辟。

  九月,倭至漢江,楊鎬遣張貞明持惟敬手書,往責其動兵,有乖靜俟處分之實。行長、正成亦尤清正輕舉,乃退屯井邑,離王京六百里。清正亦屯退慶尚,離王京四百里。貞明反至中途,為人所刺死。麻貴遂報青山、稷山大捷。蕭應宮具揭上曰:「倭以惟敬手書而退,青山、稷山並未接戰,何得言功!」玠、鎬怒,遂劾應宮恇怯,不親解惟敬。並逮。

  十一月,總督邢玠徵兵大集。上發帑金犒軍,並賜玠尚方劍,而以御史陳效監其軍。玠大會諸將,分三協,左李如梅,右李芳春,中高策,並以副總兵分將。經理楊鎬同麻貴率左右協,自忠州鳥嶺向東安趨慶州,專攻清正。使李大諫通行長,約勿往援。復遣中協屯宜城,東援慶州,西扼全羅。以餘兵會朝鮮,合營由天安、全州、南原而下,大張旗幟,詐攻順天等處,以牽制行長東援。

  十二月,會慶州。麻貴遣黃應暘賄清正約和,而率大兵奄至其營。時倭屯尉山,尉山之南島山俱不甚高,而城皆依山險,中一江通釜寨,其陸路由彥陽通釜山。貴欲專攻尉山,恐釜倭由彥陽來援,令中協高重、吳惟忠等扼梁山,左協董正誼等赴南原,張疑兵,又遣右協盧繼忠兵二千,屯西江口防水路援。

  二十三日,乃進攻尉山,游擊擺寨以輕騎誘倭入伏,獲級四百餘。倭盡奔島山,於前連築三寨。翼日,游擊茅國器統浙兵先登,連破之,獲級六百六十一。倭堅壁不出。方力攻山寨時,裨將陳寅身先士卒,冒彈矢勇呼而上,砍柵兩重。清正白袍躍馬,督倭拒守。至其第三柵垂拔,楊鎬遽令國器竊割倭級,戰稍解。國器復以李如梅未至,不便首功,遂鳴金收軍。詰朝如梅至,攻之不拔。島山視尉山高,石城新築,堅甚,我師仰攻多損傷。諸將乃議曰:「倭艱水道,餉難繼。第坐困之,清正可不戰縛也。」鎬等以為然,分兵圍十日夜。倭用炮者,從隙發,多命中,彈皆碎鐵為之,中多疊傷。然倭亦饑甚,瞰我師稍怠,偽約降緩攻,而冀行長來援。行長亦慮我襲釜營,不敢輕進。乃選銳卒三千,虛張幟蔽江上。朝鮮將李德馨訛報海上倭船揚帆而來,鎬不及下令,策馬西奔。諸軍無統御,皆潰。清正縱兵逐北,軍士死者萬餘,游擊盧繼忠三千人殲焉。鎬、貴奔星州,撤兵還王京,會同邢玠露布,言尉山大捷。諸營上簿書,士卒亡者二萬。鎬大怒,駁正,止稱百餘人。贊畫丁應太聞尉山之敗,慚惋詣鎬問後計。鎬示以內閣張位、沈一貫手書,並所票未下旨,揚揚功伐,應泰怒,驗進退情實,首論位、一貫交結邊臣,扶同欺蔽,鎬附勢煽禍,飾罪張功,及麻貴、李如梅按律悉當斬。並鎬駁改陣亡兵馬卷冊封進。上覽之,震怒,欲付法。輔臣趙志臯力救,乃罷鎬聽勘。因遣給事中徐觀瀾查勘東征軍務。上怒,張位以其密揭薦鎬,削籍為民。以天津巡撫萬世德代楊鎬經理遼左。

  二十六年(戊戌,一五九八)春正月,總督邢玠以前役乏水兵無功,乃益募江南水兵,精講海運,為持久計。

  二月,都督陳璘以廣兵,劉綎以川兵,鄧子龍以浙、直兵先後至。邢玠分兵三協為水陸四路,路置大將。中路李如梅,東路麻貴,西路劉綎,水路陳璘,各守信地,相機行剿。時倭盤據朝鮮七年,沒海千餘里,亦分三窟。東路則清正據尉山,自去冬攻圍,益增築西生、機張,在在屯兵,而恃釜山為根本。西路則行長據粟林、曳橋,建砦數重,憑順天城,與南海營相望,負山襟水,最據扼塞。中路則石曼子據泗洲,北恃晉江,南通大海,為東西聲援。薩摩州兵剽悍稱勁敵,而行長水師番休濟餉,往來如駛,尤倭係重。玠懲島山之失,特於三路外,置水兵一路,約日並進。尋報遼陽警,李如松敗沒,詔李如梅還赴之。中路以董一元代。

  九月,東征將士分道進兵。劉綎進逼行長營,使吳宗道約行長為好會,行長許以五十人往。綎喜,分佈諸將,四面設伏。令部將詐為綎,而綎詐為卒,執壺觴侍。令軍中曰:「視吾出帳,即放炮圍倭,盡殲之。」翼日,行長果率五十騎來。偽綎罄折,迎於帳外。及席,行長顧執壺觴者曰:「此人殊有福。」綎驚愕,置壺觴出。司旗鼓者遽傳炮。行長騰躍上馬,從騎一字雁列,風剪電掣,旋轉格殺。游擊王之翰急率黔、苗兵來援,倭已奪路而去。明日,行長遣人謝宴,綎亦遣官謝,謂昨登席放炮,敬客禮也,悞生疑心。行長唯唯,遣使遺綎以巾幗。綎進攻城,奪其橋,斬首九十二。陳璘舟師協堵,擊毀倭船百餘。行長潛山千餘騎扼之,綎不利退,璘亦棄舟走。麻貴至尉山,據險割其糧稻,頗有斬獲。倭偽退誘之,貴入其空壘,伏兵起,旗幟蔽空,遂敗。董一元進取晉州,乘勝渡江南,連毀永春、昆陽二寨。倭退保泗州老營,鏖戰下之,游擊盧得功歿於陣。前逼新寨,寨三面臨江,一面通陸,引海為濠,海艘泊寨下千計,築金海、固城為左右翼,中通東陽倉。

  十月,董一元遣步兵游擊茅國器、彭信古、葉邦榮前攻城,騎兵游擊郝三聘、馬呈文、師道立、柴登科繼之。游擊藍方威攻其東北水門,自辰至未,彭信古用火橫擊寨門,碎城垛數處,步兵競前拔柵。忽營中橫破,火藥發,煙漲天。倭乘勢衝殺,固城援倭亦至,郝三聘,馬呈文率騎兵先走,遂大潰,奔還晉州。勘科徐觀瀾奏四路喪敗,旨下部,斬馬呈文、郝三聘以徇,一元等各帶罪立功。初,上見丁應泰疏,謂:「御極二十六年,未見忠直如此人者。」書其名於御屏。沈一貫懼。會玉熙宮宦侍演東征劇,熒惑聖聽。上為之霽顏,復召一貫入閣。

  福建都御史金學曾報平秀吉七月九日死,各倭俱有歸意。

  十一月十七夜,清正發舟先走,麻貴遂入島山、酉浦,劉綎攻奪曳橋,獲級百六十。石曼子引舟師救行長,陳璘統蒼唬船邀擊之,得級二百二十四。副將鄧子龍、朝鮮統制使李舜臣衝鋒,沒於陣。子龍,驍將也。諸倭揚帆盡歸。經略萬世德自六月受命,不敢前。比聞倭退,兼程馳至,會同邢玠奏捷。督學御史李堯民知之,因告廟獻俘,上言諸臣欺誤狀。上艴然抵疏於幾而罷。丁應泰亦再疏賂倭賣國。上念將士久勞苦,仍發冏金十萬兩犒師,特諭優敘。勘科徐觀瀾抗疏論沈一貫、蕭大亨、邢玠、萬世德黨和賣國。疏至京,戶部侍郎張養蒙尼之,不得上。時觀瀾方駐遼造冊,身歷釜山、尉山、忠州、星州、南原、稷山,查獲各處敗狀,據實入冊。大亨危之。一貫簡觀瀾前疏有抱病語,票准回籍調理,改命給事中楊應文代完勘事。

  二十七年(己亥,一五九九)四月,征倭告捷,上御門受俘。梟磔平秀政、平正成,傳首九邊。總督邢玠劾贊畫主事丁應泰,落職。

  七月,給事中楊應文勘報東征功次,四路擒斬,首陳璘,次劉綎,又次麻貴。而董一元始破三寨,終掃諸巢,功亦難泯。晉邢玠太子太保,陰一子錦衣世襲。萬世德升右副都御史,蔭一子入監。陳璘、劉綎各加都督同知,麻貴右都督,董一元復職。再敘稷、尉功,賜茅國器、陳寅、彭友德等金。楊鎬以原官敘用。御史陳效病死,蔭一子錦衣。棄師楊元、通倭沈惟敬先後棄市。

  谷應泰曰:

  關白本薩摩州人,倭部之稍黠者耳,非有奇才異能,武勇絕藝。特以李昖縱酒,朝鮮備弛,遂狡焉啟疆,思有吞噬之舉。方其陷王京,劫世子,剽府庫,毀墳墓,八道盡沒,進窺鴨綠,勢岌岌矣。而請援之使,絡繹於路。救邢救衛,《春秋》之義也。況乎勢拱神京,地牽關海,薊、遼之外藩,東江之咽噎,一或失守,重險撤焉。非如應龍之反播州,倮玀之陷西川,荒徼弄兵,有傷國體而已。然予以援之之法有三:命武健之將,選精銳之師,出其不意,急擊勿失,如陳湯、甘延壽之於康居,策之上也。其或因糧於敵,分兵斷道,坐而困之,窮蹙自斃,如趙充國之於金城,策之次也。又或始則震以兵威,繼則結以恩義,開誠布信,堅明約束,如諸葛武侯之於孟獲,策之又次也。乃剿既不足以樹威,而撫又不能以著信,臨事周張,首尾衡決,不可謂非行間之乏謀,而中樞之失算矣。

  方李如松平壤大捷,李如柏進拓開城,四道復平,三倭生縶,廓清之功,可旦夕竢。而乃碧蹄輕進,兵氣破傷,功虧一簣,良足悼也。又若麻貴尉山之捷,三協度師,勢相犄角,砍柵拔寨,鋒銳莫當。而割級之令,解散軍威,僉都之肉,豈足食乎!況於沈惟敬以市井而銜皇命,李宗城以淫貪而充正使,以至風月候節之紿,壺觴好會之詐,邢玠飛捷之書,楊鎬冒功之舉,罔上行私,損威失重。煌煌天朝,舉動如此,毋怪荒裔之不賓也。

  向非關白貫惡病亡,諸倭揚帆解散,則七年之間,喪師十餘萬,糜金數千鎰,善後之策,茫無津涯,律之國憲,其何以辭!而乃貪天之功,幸邀爵賞,衣緋橫玉,任子贈官,不亦恧乎!乃馬棟、丁應泰太之疏能直伸於關白未死之前,而李堯民之章反見抵於關白已死之後者,蓋以用兵之初,神宗怒白甚銳,怒則望其速濟,故必欲核其真。用兵之久,神宗憂白漸深,憂則幸其成功,故不欲明其偽。卒之忠言者落職,欺君者封爵,而所遭逢異矣。

 

第六十三卷     平哱拜

  神宗萬曆二十年(壬辰,一五九二)二月,寧夏哱拜亂。拜,故韃靼種也。嘉靖中,拜得罪其酋長,父兄皆見殺。拜伏水草中得免,來投守備鄭印,隸麾下,驍勇屢立戰功,歷升都指揮。拜妻施氏孕將產,拜夢空中大響,天裂出火燄,一妖物如虎,入施脅下不見,拜急手劍之。驚覺,遂產子,狼貌梟蹄,名曰承恩。萬曆十七年,拜加副總兵致仕,子承恩襲。十九年,洮河告警,上遣科臣巡九邊。尚寶丞周弘禴以御史往寧夏,舉承恩及指揮土文秀,並拜義子哱雲等。拜雖請老,居恒多畜蒼頭軍,聲稱報國。會經略鄭洛檄夏鎮調發,巡撫黨馨奉檄遣文秀率千騎西援,拜驚曰:「文秀雖經戰陣,恐不能獨將。」乃詣洛轅門,願以所部三千人與子承恩從征。洛壯而許之。馨惡其自薦,馬羸者不與易,有餘馬亦不給拜,拜怏怏去。至金城,見諸鎮兵皆出其下,賊平馳還,取徑塞外,戎騎辟易不敢逼,遂有輕中外心,恣睢驕橫。黨馨每裁抑之,且欲核拜冒糧罪。而承恩以強娶民女為妾,棰之二十。哱雲、文秀又以升授事怨馨。會鎮戍請冬衣布、花月糧,久勿給。坐營江廷輔請給前銀,以安眾心。馨曰:「此有挾而求,漸不可長,彼不畏族乎?」軍鋒劉東暘拔撫署前鹿角,作忿狀。拜嗾之曰:「若等任為之!」遂群哄不可制。東暘者,靖鹵衛人,素梟桀有異志。於是糾黨晨入帥府白事,總兵張維忠素鮮威望,為眾所輕,見眾驚懾,不能彈壓。眾露刃執副使石繼芳,擁入軍門。黨馨急匿水洞,索得,劫至書院,同繼芳戮之。時二月十八日事也。遂縱火焚公署,收符印,釋囚,掠城中,劫張維忠以侵糧激變報。時河東僉事隨府、通政穆來輔適抵鎮,賊並劫之,請招安以緩師。

  二十日,總督尚書魏學曾行部花馬池聞變,遣標下張雲、郜寵諭降。

  二十三日,哱雲、土文秀統兵五百,自中衛互市歸,合叛卒殺游擊梁琦、守備馬承光。

  二十五日,索敕印,維忠與之,自縊死。東暘遂自稱總兵,聽拜主謀,據城刑牲而盟。授承恩、許朝左右副總兵,土文秀、哱雲左右參將,挾慶王代請貰罪。承恩乃勒兵分遣王虎、何安等據城堡。會張雲等至,東暘曰:「必欲我降,依我所自署,授官世守寧夏。不者,與套騎馳潼關也。」承恩徇玉泉營,游擊傅垣拒守。千戶陳繼武執垣降。徇中衛,徇廣武,參將熊國臣棄城匿。河西望風而靡。惟土文秀徇平虜,參將蕭如熏堅守不下。如熏妻楊氏,總督尚書兆之女也,謂如熏曰:「若為忠臣,妾何難為忠婦。」盡出簪珥勞軍士妻,帥之守城。賊攻圍數月,竟不能克。賊又率兵過河,欲取靈州,齎金帛誘套部著力兔等,許以花馬池一帶聽其駐牧,勢大猖獗,全陝震動。

  三月四日,副總兵李昫奉總督魏學曾檄,攝總兵進剿。統游擊吳顯趨靈州,別遣游擊趙武趨鳴沙州。張奇兵沿河扼賊南渡,轉戰獲賊於正等八人,舟十八艘,賊鋒少挫。總督駐下馬關徵調。時靈州裨將吳世顯黨逆,約是月九日與賊應。參將來保誓死守。賊齎書詐門,拒卻之。昫聞急,與吳顯兼程馳赴,逆謀始折。翼日,調延綏、蘭靖兵稍集,昫乃分遣渡河,收復營堡。廣武偽游擊張天紀、大壩偽守備高天爵俱遁。

  十五日,復棗園堡。靖虜參將吳繼祖搗中衛,擒賊黨王虎石。空寺堡亦下,獲偽守備何安。

  二十日,套部千騎薄邵剛堡,千總汪汝漢發三矢殺三人,乃解去。進復玉泉營。凡先後收還營、堡四十七。河西唯鎮城為賊據。後三日,總督移師小鹽池。拜聞套部且至,屬土文秀、許朝分馳迎之。

  二十五日,著力兔、打正等引控弦三千騎,馳金貴堡。

  二十七日,移鎮河堡入屯演武場。賊益掠城中子女媚之,奉河東西地圖。套人聲言已與哱王子為一家,拜、文秀並易服,合兵攻玉泉急。

  二十九日,哱雲引著力兔攻平虜堡,參將蕭如熏伏兵南關,佯敗,誘之入伏,射雲死,並傷驍賊吳敖霸。套部遁出塞,因掠糧道,聲犯花馬池諸處。趙武駐玉泉被困急,李昫馳赴之,圍亦解。昫會原任總兵牛秉忠督六路兵,翼日抵鎮城下。時總兵已擢董一奎,李蕡副之。官兵抵城下,賊東北二門各出精騎二千搏戰,步卒列火車為營。

  四月五日,我師衝鋒,奪火車百餘輛,追奔入河,溺死賊無算。延綏副總兵王通戰尤力,其家丁高益等三人,乘勝先登,殺入北門,招榆林諸帥兵為後繼,不至,被殺,通亦傷額,榆林游擊俞尚德戰死。翼日,許朝、土文秀脅慶王至東城上樓,乞暫罷兵,願縛首惡獻。劉川、白金等謾語支吾,顧投誥敕城下,示無所畏。拜妻施氏,時諫不聽,又翟佩而立,謂拜曰:「比何來,悖德不祥,奈何自取奇禍!」承恩推跌去之。登南城,遙謂都司李鯤曰:「吾父出萬死,為國捍邊,蒙恩至上將。撫臣朘削激變,自取滅亡。吾父子勒部曲待命,當事不察,反以為罪。今首惡具在,乃不罪倡亂,罪戢亂者。吾寧保此完城,結塞北自全耳。」會官軍糗糧乏,遂假此休士近堡。總督日夜促芻餉,調延綏、莊浪兵。乃以二十一日進攻,復抵城下,塹濠豎雲梯夾攻。賊迎敵多殺傷,承恩與東暘勒精騎潛伏,從延渠掠我糧餉二百餘車。先是,眾議以李蕡非衝邊才,乃調麻貴自戍所代之。貴素以勇聞,且多蒼頭軍。至是,軍亦至。

  二十九日夜,貴等乘風縱火,復以雲梯攻城。賊豫治滾木礧石待,擲火燃燒我兵千數。賊日恣淫虐,城中婦女寶貨,已經搜括,尚根索不已,死者甚眾。至迫脅慶府甚急,妃方氏懼辱,拔劍將自刎,保母抱持,並世子匿土窖中,以被服置井上環哭。賊見,信為溺,盡取金帛及他宮人去。比發窖,妃已死矣。總督凡用兵兩月無成功,憂之。或謂:「招劉、許,陰授意殺哱拜父子,立功贖罪,無不應者。」督府然其謀,遣家丁葉得新往見。時四人方約共死生,不可間,暴其謀,執得新,折脛下獄。

  命李如松總寧夏兵,浙江道御史梅國楨監其軍。時言者謂李氏握重兵,不宜拒虎進狼,而國楨力保如松忠勇可任,故有是命。巡撫寧夏已推朱正色,甘肅都御史葉夢熊上書願討賊,詔協力赴之。

  五月,巡撫朱正色渡河督戰,以上命頒將士賞,一軍踴躍,賊聞,詭請降。以張傑嘗總寧夏兵,與拜交善,追入城招安。傑單騎往切責之,許朝乃述葉得新用間謀殺語。傑未信,即舁至,使吐實。得新大罵曰:「死狗賊,計不得行,命也。天旦夕磔汝,何喋喋為!」朝怒,攢刀殺之,傑亦被係。時頓兵數月,未能即下,乃重懸賞格,購哱拜等。上特賜總督魏學曾劍,違者立斬。

  六月,都御史葉夢熊至靈州,從甘州攜神炮火器四百車至,更約法,益征苗兵。會浙江巡撫常居敬募浙江千人,糗糧自辦,詔嘉其忠,調赴寧夏。於是分為五軍:董一奎攻其南,牛秉忠攻其東,李昫攻其西,劉承嗣攻其北,而麻貴率游兵策應。

  二十日,並逼城下。哱拜自北門出戰,意欲自往勾套部。麻貴率參將馬孔英先登赴敵,逐拜入城,擒斬百十七人。先是,拜與套部深相結,日夜從著力兔帳中,便調度。至是,入城不得出,套部不得拜,亦不敢復渡河深入。

  二十二日,御史梅國楨、提督李如松統遼東、宣、大、山西兵膺集,軍聲大振。賊嬰城自守,國楨樹受降旗於城南,賊因索面陳歸順,許之。東暘、許朝等梯城而下,劍戟鱗次,刃芒曜目,城上皆控弦注矢以待。國楨策騎直前,朝大驚,不覺膝之屈也。然賊實紿我,無降意,自此盡力攻城矣。

  二十五日,官兵用布袋三萬,盛土填集登城,為炮石擊卻。都司李如樟,夜半以雲梯上南城。翼日,游擊龔子敬提苗兵攻南關,如松乘勢欲擁入城,皆為炮箭擊卻。官兵會食,賊即縋下奪梯牌,益縱火焚攻具。是夜,指揮趙承光、葛臣、戚欽,武生張遐齡,百戶姚欽約為內間。夜半,四面並舉烽火,城下兵趨上。而譙樓火蚤發,南火復起。城中果鼓噪,大呼殺賊。欽使遐齡縋城召外兵,行未中道,欽復亟跳城下呼救。而賊早覺,已盡縛趙承光、戚欽等殲之。許朝因欲開小南門逸,以外兵整不敢出。自是城中糧且盡,銳氣益喪矣。

  七月,給事中許子偉劾總督尚書魏學曾惑於招撫,罷秩。命葉夢熊代之,賜劍如故。

  七月二日,許朝等至南關,請總兵董一奎款語。僉事隨府乘間同家人抱關防,從城躍下,傷肱不能起。賊復縋執繫獄。翌日,定議水攻。寧夏城西北卑下,且與金波、三塔諸湖之水相近;東南逼觀音湖、新渠、紅花渠,形如釜底。遂繞城築堤,十七日堤成,長千七百丈,決水以灌。先是,哱拜遣養子克力蓋往著力兔求援。松詗知狀,命裨將李寧追斬之,並其從騎二十九級,獲符令箭。居有頃,套部莊禿賴與卜失兔合部落三萬,先使土昧、弭糾雷等犯定邊小鹽池,而打正以萬騎從花馬池西沙湃入。總督檄麻貴偵擊,以牽打正,別遣董一元乘虛出塞,搗其穴。麻貴進戰石溝旁,敵稍卻,分趨下馬關及鳴沙州。總督遣游擊龔子敬提苗兵八百堵沙湃口,東趨定邊,與董一元合。亡何,一元報搗上昧巢,斬獲三千餘級,套部驚引去。而打正還至沙湃,苗兵直前扼之,眾寡不敵,被圍十餘匝,子敬力戰死,然套部竟以搗巢解散。賊授絕,我師益決大壩水,八月朔,城外水深八、九尺。是夜,賊小舟挖堤泄水,官兵擒斬十六級。生得一人,為言城中乏谷,士盡食馬,馬餘五百匹,民食樹皮,死亡相屬。翌日,城東西崩百餘丈,都司吳世顯、參將來保所治堤,亦各崩二十丈,水頓減。總督斬吳世顯以徇,來保用靈州功免,仍悉力補堤。賊數出兵來擾,多被斬獲。城中饑民擁賊求招安。

  十二日,御史梅國楨檄賊,以饑民故,為治錢穀。檄到三日,開關迎大兵入賑。賊不報。時套部數闌入堡來救。

  二十一日,著力兔以八百騎入鎮北堡,又擁眾萬餘入李剛堡,分部渡河。總兵李如松遣裨將李寧等馳赴黃硤口擊之,以勁卒千餘,身往策應。行至張亮堡,遇敵搏戰,自卯至已,敵銳甚,如松劍斬縮朒二人。會麻貴、李如樟等亦至,張左右翼夾擊。李寧手殪二人,敵遂卻,追奔至賀蘭山,盡走出塞。官兵捕斬百二十餘級,獲駝馬無算。乃移級示賊,賊為之奪氣。

  九月三日,參將楊文提浙兵至,已,苗兵莊浪兵俱至,大治臨衝船筏,刻日攻城。總督葉夢熊佈告軍中,有能先登以城下者,予萬金。後五日,水浸北關,城崩。南關薛永壽等約內應,我師陽調舟筏擊北關,承恩、許朝果趨北關鏖戰。李如松、蕭如熏潛以銳卒掩南關,總兵牛秉忠年七十,賈勇先登。梅國楨呼諸將曰:「老將軍登城矣,餘何怯也!」遂畢登。夢熊入城,勞苦百姓。承恩等見南關下,則盡氣奪,乃急縋張傑下城,懇貸死。夢熊陽許諾,益治攻具,先遣王機密以蠟書行間。時承恩雖求撫,墐門斷塹,守益固。有賣油李登者,跛而眇,負罌木歌於市曰:「癰之不決,而狃於痏;危巢不覆,而令梟止。」監軍梅國楨聞之曰:「是可使也。」召登授三札,縛木渡東門,見承恩曰:「監軍以哱氏有安塞功,今與鼠輩駢首並誅,深用惜之。軍中非乏所使,以登殘民不駭視。有密記授將軍,將軍幸有意聽登,則殺劉、許自贖;即不聽,願死麾下,毋留登。」承恩猶豫許之。登趨而出,間道詣東暘、朝,亦各致札曰:「將軍故漢臣,而首亂在哱氏,何橫身與人嬰禍?鎮卒幾何,能當都督軍?此無異驅乳雀而鬥群鶻。所恃不過套援,將軍不記演武臺上,彼親土、哱,目中豈有將軍哉!所為貴智者,以能度時審勢,轉禍為福也。」東暘、朝亦心動。自是互相猜疑。

  十六日,圍愈迫,東暘頓足歎曰:「遂至此耶!」佯為風疾,殺土文秀,曰:「好頭頸,毋令他人砍之。」先是,鎮民郭坤有妾美,坤死,賊黨周國柱以繭帨一雙聘焉。許朝亦往議,妾曰:「受周家聘矣。」朝以問,柱曰:「誠有之。」朝怒其不相讓,銜之。會承恩聞李登之說,方惶惑,召所親石棟問計。棟曰:「周國柱見事審而決,雖東暘臣,然與朝有隙,盍呼之。」國柱至,承恩與謀,欲召東暘、朝飲,醉誅之。國柱曰:「兩家前後皆戈鉞之士,以一制二,恐非萬全。將軍當計誅朝城南,柱乘間取東暘也。」承恩然之。遲明,承恩過呼朝,時朝正坐考訊,承恩急呼曰:「將軍何暇問此?有密事登樓議之。」麾眾下曰:「將軍知周國柱有異心乎?吾將與將軍斷其首。」語未竟,承恩家卒世富、大宜遽曰:「外營礮向樓,無宜久駐此。」承恩疾下,朝跛後從,大宣掖之。梯半,世富抽佩劍砍之,首隕梯下,因縛其從騎,盡斬之。國柱見塵沓起,有兵劍聲,知事濟,乃披鎧登樓,佯謂東暘曰:「官軍已入南城矣。」東暘驚起憑軒望,國柱自後斬之,不死,走入廁房支戶。國柱引足破戶,梟其首出。眾嘩曰:「國柱奈何殺將軍?」柱叱曰:「若不避死走,官軍盡斬汝。誅一逆賊,何嘩也!」眾盡散。承恩既殺東暘、朝及文秀,懸首城上,於是李如松、楊文先登,蕭如熏、麻貴、劉承嗣繼之,大城悉定。北樓火起,李如樟馳往,搜獲寧夏巡撫關防,並征西將軍印各一。時哱氏尚擁蒼頭軍,總督葉夢熊在靈州聞之,亟令詰旦不滅哱氏者,服尚方。

  十七日晨,承恩方馳南門,謁監軍,梅國楨出,參將楊文執之。李如松急提兵圍哱拜家。拜方與牛秉忠飯,聞承恩擒,秉忠趨出,眾欲拒敵。如松給箭令卸甲,拜倉皇縊,闔室自焚。李如樟部卒何世恩從火中斬拜首,生得拜中子承寵、養子哱洪大、土文德、何應時、陳雷、白鸞、陳繼武等。總督葉夢熊、巡撫朱正色、御史梅國楨隨入城,問慰宗室士庶,寧夏平。捷奏,上御門受賀,已箯輿致承恩獻俘。

  十一月,詔磔哱承恩、哱承寵、哱洪大、土文德等,俱駢斬長安市,頒示天下及四裔君長。下詔慰慶王,復寧夏田租。王妃方氏不屈死,特賜褒異。大賞寧夏功臣,葉夢熊、朱正色、梅國楨各陰世官。武臣李如松功第一,加宮保,蕭如熏次之,麻貴、劉承嗣、李如樟、楊文、牛秉忠等加恩有差。如熏妻楊氏,守平虜有功,制敕旌賞。贈死事龔子敬都督僉事。給事中曹大咸劾穆來輔、隨府依違,緹綺逮治,遣戍邊。魏學曾以原官致仕。

  谷應泰曰:

  哱拜以嘉靖中亡抵朔方,屢立戰功。萬曆中,備位副將,其子承恩襲爵。乃拜雖請老,而多蓄蒼頭軍,聲言報國,蓋不無異志焉。方其矍鑠請纓,挾其子,從三千人而西也,毋亦觀諸鎮之虛實,結套部為腹心,潛伏陰謀,待時而動,豈真有廉頗之壯志,文淵之據鞍哉!乃以不給壯馬,侵克月糧,為黨馨罪。此特哱氏之權譎,借為兵端者耳。以故劉東暘之變,則拜嗾之;哱雲、文秀之怨,則拜陰中之。揣拜之意,不過恃套為長城,緩則倚之為外援,急則引之為內助。夫是以立於有勝而無敗,敢於倡亂而輕於為叛逆也。若然,則善剿者不當剿拜而當剿套,不在挫套、拜之鋒銳而在隔套、拜之聲援。套絕,則拜者孤雛腐鼠,取之如寄者耳。

  想其初,拜、套聲言,聯為一家,即可驗其情狀,而東暘之恐喝,則曰:「與套馳潼關。」著力兔之入寇,則曰:「畀以花馬池。」克力蓋之求援,則能遠致莊克賴。如是即拜之恃套相倚為命者也。善乎葉夢熊為帥,而五路分兵,扼守寧夏,拜不得出城,套不敢渡河,而哱氏之計窮蹙極矣。迨至打正驚奔,賀蘭遠遁,拜雖遊魂,可坐而縛也。

  尤有幸者,文秀見殺於東暘,東暘蒙誅於國柱,許朝隕命於承恩。始則虎狼之殘,物以類聚,繼而昆蟲之齧,還相為攻,倘所謂天道,是耶?非耶?比神宗受賀,承恩俘馘,雖師武諸臣協謀有力,而葉夢熊聲請討賊,自辦糗糧,梅國楨仗劍從軍,力保李氏,蕭如熏之妻楊氏,簪珥犒軍,群婦固守,則尤卓犖者也。

 

第六十四卷     平楊應龍

  神宗萬曆十七年(己丑,一五八九),四川播州宣慰司使楊應龍反。按播州,夜郎且蘭地,漢屬牂牁郡。唐貞觀初,分牂牁北界,置郎州,領六縣,已,改播州。乾符三年,南詔寇陷太原,楊端應募決策,馳白錦,出奇兵定之,授武略將軍。值唐亂,留據長子孫。歷宋附屬稱臣。大觀中,楊文貴納土,置遵義軍。元世祖授楊邦憲宣慰使,賜子漢英名賽因不花,封播國公。國初,楊鑒內附,改播州宣慰司使,隸四川。其域廣袤千里,介川、湖、貴竹間,西北塹山為關,東南附江為池。蒙茸鑱削,居然奧區。領黃平、草塘二安撫,真、播、白泥、余慶、重安、容山六長官司,統田、張、袁、盧、譚、羅、吳七姓,世為目把。嘉靖初,楊相寵庶子煦,欲奪嫡。嫡妻張與子烈擁兵逐相,走水西,客死。水西宣慰安萬銓挾奏,索水煙、天旺地,聽還葬。烈即應龍父也。自烈仇殺長官,相攻剽垂十年,總督侍郎馮岳討平之。應龍生而雄猜,尤阻兵嗜殺。隆慶六年襲職,以從征喇麻諸番九絲、膩乃、楊柳溝等,多郄敵先登,斬獲無算,先後賜金幣。萬曆十三年,進大木六十本助工,上特給大紅飛魚服,加職級。應龍窺蜀兵弱,每征討,止調土司,而蜀將或從借級漸驕蹇,輕漢法。所居僭飾龍鳳,擅用閹寺。嬖小妻田雌鳳,疑嫡妻張姦淫,出之。已,飲田氏兄所,乘醉封刃,取張並其母首,屠其家。應龍在州,專酷殺樹威,益結關外生苗為翼,肆行劫掠。於是妻叔張時照與所部何恩、宋世臣等上飛文,告龍反。巡撫貴州葉夢熊疏請發兵剿之,而蜀中士大夫率謂蜀三面鄰播,屬裔以十百數,皆其彈壓,且兵驍勇,數赴徵調有功,剪除未為長策,以故蜀撫、按並主撫。朝議行兩省會勘,應龍願赴蜀不赴黔。

  二十年(壬辰,一五九二)十二月,逮楊應龍詣重慶對簿,係論法當斬,請以二萬金贖。御史張鶴鳴方駁問,會倭大入朝鮮,羽檄徵天下兵,應龍因愬辯,願自將五千兵征倭報效。詔可,釋之。兵已啟行,尋報罷。巡撫都御史王繼光至,嚴提勘結,遂抗不復出。而張時照等復詣奏闕下,王繼光乃一意主剿。

  二十一年(癸巳,一五九三)春正月,撫臣王繼光馳至重慶,與總兵劉承嗣、參將郭成等議分三軍,各道並進。時軍至婁山等關,屯白石口。應龍佯令其黨穆照等約降,因統苗兵據關衝殺。都司王之翰軍覆,殺傷大半。會繼光論罷,即撤兵,委棄輜重略盡。黔師協剿亦無功。

  以譚希思為四川巡撫,與總兵劉承嗣會同貴州撫鎮,相機征剿。時王繼光既罷,御史薛繼茂乃旋主撫,應龍亦上書自白。御史吳禮嘉劾郭成等失律,令戴罪立功。尋劉承嗣以疾乞骸骨,兩省議久不決。應龍遣其黨攜金入京行間,執原奏何恩詣綦江縣。

  二十二年(甲午,一五九四)三月,以兵部侍郎邢玠總督貴州,車駕郎中張國璽、主事劉一相贊畫軍前。

  二十三年(乙未,一五九五)春正月,總督邢玠乘傳至蜀,察永寧、酉陽暨馬千斛,皆應龍姻媾。而黃平、白泥諸司,久為仇讎,計先剪其枝黨,以檄曉譬應龍,大略稱引哱、劉事,謂:「龍來,當待以不死;不者,國家懸萬金購而頭。若早為計,吾不而欺也。」會水西宣慰安疆臣請父國亨卹典,兵部尚書石星手札示疆臣趨應龍就吏得貫罪。疆臣亦奉札至播招龍。當是時,七姓惟恐龍出得除罪;而四方亡命竄匿其間,又幸龍反,因以為利。院道文移,輒從中阻。

  四月,重慶太守王士琦奉總督邢玠檄,詣綦江縣趨應龍安穩聽勘。士琦屬綦江令前往宣諭,應龍使弟兆龍至安穩,治郵傳,儲糧,郊迎叩頭,致餔資餼牽如禮,曰:「應龍久縛渠魁,待罪松坎,所不敢至安穩者,以安穩多奏民伏兵伺殺。往有明鑒,誠恐中計,故不敢出。使君幸枉車騎臨貺松坎,敬布腹心。」綦江令具言太守,太守曰:「松坎亦曩奏勘地也。」即以五月八日,單騎往松坎。應龍果面縛道旁,泣請死罪,膝行前席,叩頭流血。請治公館,執罪人及罰金獻廷中,得自比安國亨。國亨者,曩亦被訐,懼罪不出界,故應龍引之。太守為請,總督乃遣贊畫張國璽、劉一相及道、府詣安穩。應龍囚服蒲服郊迎,縛獻黃元、阿羔、阿苗等十二人案驗,抵應龍斬。以夷法得論贖,輸四萬金助採木,仍革職。子朝棟以土舍受事,次子可棟羈府追贖,黃元等梟斬重慶市。總督以聞。是時,倭氛未靖,大司馬欲緩應龍,專事東方,天子亦以應龍向有積勞,可其奏。總督議設撫夷同知,治松坎。從之。論功加邢玠右都御史,還朝。以重慶太守王士琦為川東兵備使,彈治之。應龍再及寬政,益怙終不悛。而次子可棟尋死重慶,則心益痛。促取屍棺,以勘報未完,不肯發。趣其完贖,大言曰:「吾子活,銀即至矣。」擁兵驅千餘僧,招魂而去。分遣土目置闕據險,僭立巡警,搜戮仇民,劫掠屯堡,殆無虛日。厚撫諸苗,用以摧鋒,名「硬手」。州人稍殷厚者,沒其家以養苗,由是諸苗人願為之出死力矣。

  二十四年(丙申,一五九六)七月,楊應龍肆逆,劈餘慶土吏毛承雲棺,磔其屍。已,又掠大阡、都壩,焚劫餘慶、草堂二司,遍及興隆、偏鎮、都勻各衛。遣弟兆龍引兵圍黃平,戮重安司長官張熹家,勢復大熾。

  二十五年(丁酉,一五九七)三月,楊應龍流劫江津縣及南川。

  十二月,楊應龍臨合江,索其讎袁子升縋城下,臠割之。石砫宣撫司土舍馬千駟入播。先是,千駟母覃與應龍私,覃寵千駟,謀奪長子千乘爵,於是聘應龍次女為聲援。

  二十六年(戊戌,一五九八)十一月,兵備副使王士琦調征倭,楊應龍益統苗兵大掠貴州洪頭、高坪、新村諸屯。已,又侵湖廣四十八屯,阻塞驛站,詗原奏讎民宋世臣父鑾及羅承恩等,挈家匿偏橋衛城,襲執指揮陳天寵等。大索城中,得鑾、承恩及子女,慘戮以徇。令諸苗對父奸女,面夫淫妻。或裸體坐木叢射笑樂,或燒蛇從陰入腹,人蛇俱斃。又掘墳墓焚屍,灰飛蔽天。巡撫四川都御史譚希思請於合江、綦江各置游擊一員。合江募兵千二百人,扼岡門;綦江募兵二千人,扼安穩。

  二十七年(己亥,一五九九)二月,貴州巡撫江東之令都司楊國柱、指揮李廷棟部兵三千剿楊應龍。龍遣子朝棟、弟兆龍、何漢良等,迎敵于飛練堡。官軍師奪三百落,賊佯走天邦囤誘官軍,殲之。楊國柱罵賊不屈,與經歷潘汝資等俱死。於是江東之坐浪戰罷,以郭子章代之。起前都御史李化龍兼兵部侍郎,節制川、湖、貴三省兵事,決意進剿。調東征諸將南征,劉綎督川兵先發,麻貴、陳璘、董一元相繼回兵。

  五月,總督馳至蜀,即請設標兵,益調募浙、閩、滇、粵將士。檄總兵萬鏊自松潘移重慶,並調集鎮雄、永寧各漢、土兵設防。

  六月,楊應龍乘我師未集,大勒兵犯綦江,分屯趕水、貓兒岡,婁國等以偏師一犯南川,一犯江津。其子朝棟守沙溪緝麻山,防永寧宣撫與貴州。十七日,游擊張良賢遇賊舊東溪,頗有斬獲。二十一日,應龍督苗兵圍綦江城數匝。游擊房嘉寵誤爇火磚,反傷城上兵。賊乘勢登城,嘉寵帥師巷戰。蜀兵爭噪走水上,嘉寵乃殺其妻,與良賢赴敵死。應龍因劫令縱囚焚掠,出綦江庫犒師,依倉就食,盡取資財子女去。老弱者殺之,投屍蔽江而下,水為赤。退屯三溪,以綦江之三溪、毋渡,南川之東鄉壩,立石為播界,號「宣慰官莊」。聲言:「江津、合江皆播故土。」總督郭子章日夜徵調漢、土各兵守渝城,分戍南川、合江、瀘州,軍聲漸振,賊遷延不進。初,賊本無意竟反,徒以安忍猖狂,既覆我師飛練,則騎虎勢不終下,益結九股生苗及紅、黑腳等苗,負險弄兵。然猶冀我如往事曲宥,未敢鼓行深入,止言爭界給葬,並索奸民。而總督因我援師未集,蜀人畏賊如虎,時時移文詰責,示無遽絕意,計以緩賊。賊果具文求撫,不復西向。總督亦謬為好語縻之,止駐會城調度,示賊無張皇。已,上聞破綦江,追褫兩省撫臣譚希思、江東之各為民。緹綺逮兵備使王貽德,賜劍懸賞,嚴旨進剿。總督益調各路兵,專俟大舉。

  十月,命總督李化龍駐重慶,調度川、貴、湖廣兵。總兵劉綎兵亦至。綎素有威名,其家丁良馬,皆可決勝。然夙與應龍昵,人皆疑之。於是總督延入臥內,輸心腹,且以危言激之,引其父顯九絲功為比。綎大慟,願誓死報效。總督乃騰書於朝,遂委綎專制,而總督治軍益有次第。

  十一月,楊應龍屯官壩,聲窺蜀。已,遂焚東坡爛橋,楚、黔路梗,黃平、龍泉所在告急。賊復據偏橋,出掠興隆、鎮遠。總督議置勁兵萬餘,據要害,通楚、黔道,黔帥童元鎮擁兵銅仁不前,革職立功,以李應祥代。命僉都御史江鐸巡撫偏沅,監總兵陳璘之師。

  二十八年(庚子,一六00)春正月,楊應龍勒兵數萬,五道並出,攻龍泉司,守備楊維忠擁兵二千,以勢不敵,先期托臺謁,走思南鸚鵡溪。土官 安民志率步卒五百拒守,死之。吏目劉玉鑾偕妻子並死於賊。副總兵陳良玭,托守偏橋,不之援。石砫宣撫司馬千乘軍鄧坎,賊乘夜掩襲,我軍堅壁。詰旦奮擊,連破金竹、青岡觜、虎跳關等七寨。酉陽宣撫司冉御龍進攻官壩,斬關直上,復擒斬三百有奇。初,賊既下龍泉,方移兵攻婺州,聞敗,撤兵遁。徵兵大集,延寧四鎮、河南、山東、天津、滇、浙、粵西兵至者,踵背相屬,各土司亦用命。總督李化龍分兵八路。川師分四路:總兵劉綎從綦江入,以參將麻鎮等隸,參政張文耀監之;總兵馬孔英從南川入,以參將周國柱、宣撫冉御龍等隸,僉事徐仲佳監之;總兵吳廣從合江入,以游擊徐世威等隸,參議劉一相監之;副將曹希彬受吳廣節制,從永寧入,以參將吳文傑宣撫奢世績等隸,參議史旌賢監之。而中軍,率標下游兵策應。黔師分三路:總兵童元鎮,統土知府瀧澄、知州岑紹勛等由烏江;參將朱鶴齡受元鎮節制,統宣慰安疆臣等由沙溪;總兵李應祥統宣慰彭元瑞等由興隆;參議張存意、按察司楊寅秋監之。湖廣偏橋一路,分兩翼:總兵陳璘,統宣慰彭養正等由白泥;副總兵陳良玭受璘節制,統宣撫單宜等由龍泉;副使胡桂芳、參議魏養蒙監之。以偏橋江外為四牌,江內為七牌,五司遺種及九股惡苗盤據故也。其黔撫郭子章駐貴陽,楚撫支可大移沅州。部署既定,大會文武於重慶,登壇誓師。

  二月十二日,分道並發,每路兵約三萬人,官兵三之,土司七之。苗見,驚曰:「今番真天兵,與昔不同!」總督諭諸將,以抵婁山等關為期,移鎮重慶節制,且曰:「關外且戰且招降,多不可勝誅也。關內疾戰勿受降,師不可久老,賊詐不可信也。」先是,蜀玉壘山忽裂,僉謂昔年平九絲,地數動,殆播平前兆云。十五日,劉綎進入綦江,連戰破三峒。綦江自東溪入播,並峻嶺茂箐,楠木山、羊簡臺、三峒,素號奇險,賊首穆照等盤據。綎力戰,克之。

  三月,楊朝棟統苗兵數萬,分道迎敵,鋒甚銳。我師夾擊,綎身自陷陣,苗大驚曰:「劉大刀至矣!」棟潰圍走,幾為我獲。初,綦江諸苗自分屠城慘戮,罪不赦,又應龍憚綎威名,冀首挫其鋒,屬朝棟悉勁兵間道相角,曰:「爾破綦江,馳南川盡焚積聚,餘無能為也。」及朝棟僅以身免,賊膽落,益為守禦計。諸軍分道並捷,南川則酉陽、石砫二司先登,初八日遂克桑木關。烏江則壩陽、永順兵先登,十一日遂克烏江關。翌日,克河渡關。陳璘及副將陳寅擊四牌賊,各披靡,遂奪天都、三百落諸囤。賊連敗,乃乘隙出奇兵,突犯烏江,詐稱水西、隴澄會哨,誘永順兵,斷橋淹死我師無算。參將楊顯、守備陳雲龍、阮王奇、白明逵,指揮楊續芝等死之。事間,逮總兵童元鎮下於理。時有飛語水西佐賊者,總督檄詰,水西不自安。會賊殺其頭目,澄大恨。

  二十六日,賊托田氏修好賄澄。澄戮其使,擊斬偽將楊惟棟等。安疆臣亦執賊二十餘人,以示不背。

  二十九日,劉綎戰九盤,入婁山關。關為賊前門,萬峰插天,中通一線。官軍從間道攀藤,魚貫毀柵入。

  四月朔,屯白石。應龍身率各苗決死戰,陰令楊珠等抄後山奪關,四面合圍,都司王芬中流矢死。劉綎親勒騎衝堅,以游擊周敦吉、守備周以德分兩翼夾擊,敗之。追奔至養馬城,與南川、永寧路合。連破龍爪、海雲險囤,壓海龍囤而壘。海龍囤,賊所倚天險,飛鳥騰猿,不能踰者。時偏沅巡撫都御史江鐸,已抵任視師,陳將軍璘帥師急攻,以十三日破青蛇囤。安疆臣亦以十六日奪落蒙關,至大水田,焚桃溪莊。賊見勢急,父子相抱哭,上囤死守,每路投降文,緩我師。總督檄賊詭降,即斬使焚書,毋為所紿。虞綎與應龍舊,檄無通賊,綎械其人自明。而吳廣以朔三日入崖門關,營水牛塘,與賊力戰三日,卻之。賊詭令婦人於囤上拜表痛哭云:「田氏且降。」復詐為應龍仰藥死報廣。廣輕信,按兵不動。已,覘知田氏詐降緩攻,而所云應龍死,乃川兵攻囤,以火炮擊死所謂楊珠也。珠驍勇善戰,既死,賊痛如失左右手。廣覺詐,益厲兵協攻,燒二關,奪三山,絕賊樵汲。八路兵大集海龍囤下。

  五月十八日,始築長圍,更番迭攻。自是賊坐困窮厓,知兵在頸矣。會總督李化龍聞父喪,詔以(糹袞)墨視師。化龍跣而草檄,益治軍。念賊囤前陡絕,勢難飛越,令馬孔英率勁兵壁其間,餘並力攻後囤。時天苦雨,將士馳淖中苦戰。

  六月四日,天忽開朗。

  五日,劉綎身先士卒,進剋土城,應龍益迫,夜散數千金募死士拒戰,諸苗皆駭散無應者。起提刀自巡壘,就四面火光燭天,傍徨長歎,泣語妻子曰:「吾不能復顧若矣。」詰朝,我師遂登囤,破大城入。應龍倉皇同愛妾二,闔室縊,且自焚。吳廣獲其子朝棟及妾田雌鳳,急覓屍出燄中。廣中火毒失聲,幾絕,頃而蘇。計出師至滅賊,百十有四日。八路共斬級二萬餘,生獲朝棟、兆龍等百餘人,播賊平。總督露布以聞,劉將軍綎為軍功冠。

  十二月,獻俘闕下,剉楊應龍屍,磔楊朝棟、兆龍等於市。分播地為二:屬蜀者曰遵義,屬黔者曰平越。

  谷應泰曰:

  楊應龍,播州土司官也。其地屬漢牂牁郡。唐乾符中,楊端應募,長子孫焉。歷宋、元皆授世官,明室因之。應龍生而雄猜,尤阻兵嗜殺。然其賓叛不一,荒忽無常,亦土司之風類然也。應龍之初從征喇麻,進貢大木,亦嘗效忠順,膺賞賚矣。乃以嬖小妻田雌鳳,屠妻張氏之家。而何恩、宋世臣連章告變,黃牛、白泥諸司久為仇讎。於凡七姓諸豪,咸喜龍之得罪,不欲其就征對簿。而五司遺種,九股頑苗,及輕剽好作亂之徒,又鼓動其間,同惡相濟。龍雖狼子野心,亦所謂生長蠻鄉,無與為善者也。所幸援兵大集,調度多方。督臣李化龍發蹤之才,總戎劉綎軍功之冠,於時八路分兵,四月告捷。卒之應龍戮屍,朝棟棄市,威震遐荒,功業爛焉。

  然而重慶之會,登壇誓師,海龍之圍,克期並到,兵法曰「兵貴有謀」,又曰「以多算勝」,固先定其規模,非漫嘗於一擊也。若應龍者,倔強偏陲,不知漢大,宗嗣蕩滅,取世戮笑,尤足為憑險負固之戒。悲夫!

 

第六十五卷     礦稅之弊

  神宗萬曆二年(甲戌,一五七四)二月,太監張誠等求領真定木稅,工部執論不許。

  七年(己卯,一五七九)七月,給事中顧九思、王道成請撤浙、直織造內臣,上以示大學士張居正。居正曰:「地方多一事,則有一事之擾;寬一分,則受一分之惠。災地疲民,不堪催督,撤之便。」上從之。

  十一月,命浙、直織造添織之萬三千。張居正言:「添織之費,不下四、五十萬金,在庫藏則竭,在小民則疲。浙、直水災,蒙恩蠲濟,方撤織監,又復加派,非聖意所以愛養元元也。」上命減其半。

  八年(庚辰,一五八0)九月,太監王效稱缺歲額銀朱等料。戶部尚書張學奏:「登極一詔,盡損不急之務,宜量停罷。」上從之。

  十年(壬午,一五八二)四月,天府尹張國彥請豁房稅。不報。

  十一年(癸未,一五八三)正月,戶部請停買金、珠。不報。

  十二年(甲申,一五八四)六月,四川巡撫雒遵奏採木之害。

  八月,房山人史錦請開礦,命下撫、按。

  十四年(丙戌,一五八六)四月,南京工部尚書陰武卿乞減免織造,燒造瓷器,停解花梨、杉、楠。不聽。

  九月,戶部侍郎張國彥言:「蘇、杭之織造,江西之瓷器,公主之廣求珠寶,得無與漢文百金之費相類乎?」不聽。

  十六年(戊子,一五八八)十一月,遣內臣禱祠五臺山還,奏言:「紫荊關外廣昌、靈邑,可定礦砂作銀冶,奸民張守清擅其利。」一日,上視朝畢,召大學士申時行等於皇極殿,語及之。時行等請敕部行撫、按,查問禁戢。上是之,命逮守清伏法,閉塞礦洞。

  十八年(庚寅,一五九0)九月,易州民周言請開礦,玉田、豐潤民復以請,部未報。上遣文書官至閣速之,輔臣因言開礦之害。御史邵以仁亦力言其不可。

  二十四年(丙申,一五九六)六月,府軍前衛副千戶仲春請開礦助大工。從之。命戶部、錦衣衛各一,同仲春開採。給事中程紹工、楊應文言:「嘉靖二十五年七月,命採礦,自十月至三十六年,委官四十餘,防兵千一百八十人,約費三萬餘金,得礦銀二萬八千五百,得不償失。」不聽。

  七月,錦衣衛百戶陸松、鴻臚寺隨堂官許龍、順天府教授馮時行、經歷趙鳳等,各言開礦助大工。從之。戶部尚書楊俊民言:「真、保、薊、易、永平開礦,恐妨天壽山龍脈。」上謂距陵遠,且皇祖嘗開之,不聽。命戶部郎中戴紹科、錦衣僉書楊宗吾開礦汝南。

  八月,詹事府錄事曾長慶、錦衣衛百戶吳應騏請山西夏邑開礦,府軍後衛指揮王中允請青、沂等開礦。從之。招礦盜開採,仍編富民為礦頭,從太監王虎請也。錦衣衛百戶汪文通言沂州礦,指揮郝承爵言費縣礦,指揮劉鑒言棲霞、招遠等礦,指揮馬清言文登縣礦,千戶趙良將言沂水、蒙陰、臨朐礦。命太監陳增同府軍指揮曾守約開採。

  九月,巡撫山西魏允貞請停開礦。不報。太監王虎論保定巡撫李盛春阻撓開採,下旨切責。

  十一月,戶部郎中戴紹科進礦砂銀。自後進者踵至。

  十二月,遣太監張忠往山西,曹金往兩浙,趙欽往陝西,各開礦。輔臣沈一貫言:「留守中衛王一清請稅煤炭為民害。」不報。先是,奸人王君錫奏開易州礦,旨下戶部議。尚書林材執奏,且上言:「山冶之害,小則爭掠,大則嘯聚,盜之囮,寇之藪也。」遂幡然從之,逐君錫令勿潛住生奸計。至是,新建張位秉政,以為利出於天地之自然,可益國,無病民,採之便,上遂從其言。

  二十五年(丁酉,一五九七)春正月,御史況上進、給事中楊應文言建採木之害,人夫渡瀘觸瘴死者被野,吏胥假公行私,毒流百姓。不報。戶科程紹言開礦事變多端,疏凡五上,俱不報。

  二月,給督徵天津等處店租內官關防。

  三月,浙江巡按王業弘言礦稅不便者六,乞停罷。不報。

  四月,刑部侍郎呂坤言:「洮蘭之絨,山西之紬,浙、直之緞、絹,積於無用。若服有定期,歲用千匹,而江南、山、陝之人心收。採木之害,饑渴瘴疫,死者亡論。乃一木初臥。礦稅無利,勒民間納銀,民不能支,括庫銀代,豈開礦之初意哉?誠敕各省使臣,嚴禁散砂,不許借解,而各省之人心收。自趙承勛造四千之說而皇店開,朝廷有內官之遣而事權重。且馮保八店,為屋幾何,而歲四千金,不奪市民,將安取乎?誠撤各店之內官,而畿內之人心收。」不報。

  九月,太監陳增劾福山知縣韋國賢阻撓開採,逮下獄。巡撫萬象春奪俸。山西巡撫魏允貞奏言:「巨璫出領礦稅,為民鑿齒窫窬,而礦為尤甚。」璫亦反噬,以激上怒。允貞又上書言朝廷得失,譏切宰臣不能輔導,致使刑餘之人播惡。上切責之。

  二十六年(戊戌,一五九八)六月,命內監李敬採珠廣東。

  七月,神武衛千戶朱仁等奏湖口船稅,可萬餘金。鴻臚寺主簿田應璧言兩淮沒官餘鹽。命內監李道督稅湖口,魯保經理淮鹽,俱許節制有司。戶科給事包見捷上言開礦之害:「陛下謂徒取諸山澤,在礦使實奪取之閭閻。搥擊入山者十二載,虎狼出柙者半天下。」科臣趙完璧、郝敬,道臣許聞造、姚思仁,交章言之。不報。奪保定巡撫李盛春等俸,以天津店稅銀解進遲延,故罰。

  八月,太常寺少卿傅好禮言近郊假官抽稅。不報。越三日,好禮伏文華門求面對。上怒,降廣昌典史。大理寺卿吳定疏救,削籍。而假官二十八人下鎮撫司。惜薪司柴炭,歲兵、工二部二十餘萬。至是,求益。給事賈維春言:「歲進物料,上用什之二三,餘盡入谿壑,今復求益不已,豈真為國家計盈縮哉!」不報。

  九月,益都知縣吳宗堯奏:「礦務太監陳增,罔上營私。益都有鉛砂無銀礦,增強之入銀,業非法矣。更強採者代納,稍緩,逮及吏民。陛下所得十一,而增私橐十九。」山東巡撫尹應元參增罪狀二十餘條,忤旨,奪俸。宗堯下鎮撫司,削籍。

  十月,雲南大理采石。

  二十七年(己亥,一五九九)春正月,分遣御馬監高寀榷京口,供用庫官暨祿榷儀真。

  二月,百戶張宗仁請復浙江市舶,命太監劉成榷稅浙江。千戶陳保請榷珠,命內監李鳳採珠廣州,兼征市舶司稅課。設福建市舶司。命御馬監高寀兼礦務。命內監楊榮開採雲南,陳奉征荊州店稅,陳增征山東店稅,孫隆帶征蘇、杭等處稅課,魯坤帶征河南,孫朝帶征山西。時奸弁馮綱等望風言利,皆朝奏夕遣。湖口稅監李道參南康知府吳寶秀、星子知縣吳一元僨侵國稅。命緹騎逮下理。寶秀至任,才十六日。初任大理,廉平有聲,至是忤道被逮。妻陳氏自縊檻車旁。內監丘乘雲徵稅四川兼礦務,梁永徵稅陝西,各以原奏千戶翟應泰、樂綱等往。御馬監潘相督理江西瓷廠。前珠池太監李敬兼廣東礦稅。輔臣沈一貫言:「中使衙門皆創設,並無舊緒可因。大抵中使一員,其從可百人,分遣官不下十人,此十人各須百人,則千人矣。此千人每家十口為率,則萬人矣。萬人日給千金,歲須四十餘萬。及得,才數萬,徒斂怨耳。今分遣二十處,歲糜八百萬,聖思偶未之及也,乞盡撤之。」不報。尋諸省皆並稅於礦使。

  三月,內監王忠徵稅密雲,張煜徵稅盧溝橋。太監陳增、馬堂爭稅。命堂稅臨清,增稅東昌。命錦衣衛千戶韋夢麒同御馬監奉御陳奉徵收湖廣等處店稅,徵銀六萬有奇。上以湖廣、荊州原有辛效忠店房,曾經遼藩竊據,後張居正私意革免。命撫、按奏明。巡撫支可大奏:「湖楚內錯江湖,故稱澤國,物產非有縑(糹熏)綺繡之奇也,厥貢非有璆琳瑯玕之珍也。比歲採木重役,焚林竭澤,十室九空。舊有各項稅課,如荊州遼府張居正店房已經沒入變價解京,盡屬民間之業。今僅於沙市徵收稅銀及各府原設有稅課司,有門攤商稅,有茶鹽油布雜稅,內以給解京濟邊之用,外以充宗藩吉凶之資,大之供官軍俸錢科舉兵餉之需,小之作紙札、公費、工食、衣糧之數,紀載甚明。今若並前項收入內帑,則百用乏絕矣。若迫於用詘,復議加派,則下民怨咨矣。此猶以在官言之也。至其在民,行貨有稅矣,而算及舟車;居貨有稅矣,而算及廬舍;米麥菽粟饔飱也而稅;雞豚肉食也而稅;耕牛騾驢一畜產也而稅;搜刮於十五郡之中,遍及於一百十六州縣之內。一歲之中,驛遞錢糧,動益千計,雖欲不擾地方,不可得矣。楚故獷悍,又以橫政驅之,有莫知其所底止者!」不報。

  戶科給事包見捷疏論礦店滋蔓。又疏論臨清稅使擾民,必致生變。又疏遼左阽危,礦市為患尤烈。一月三疏,指數內使切直,時論韙之。謫貴州布政司都事。未幾,臨清百姓變,毆稅使馬堂幾死。見捷言若左券。

  歙縣監生吳養晦投稅監魯保言,大父守禮逋鹽課工十五萬,乞追入給占產。從之。左春坊左庶子葉向高請罷礦使。不報。大學士趙志臯病篤,特疏請停礦稅。不報。

  四月,河南礦監魯坤言礦砂嬴縮不一,請均派官民。從之。

  十月,南京守備大監郝隆、劉朝用,採寧國、池州等礦。戶科給事李應策、姚文蔚以播警乞停中官礦稅。不報。

  八月,錦衣衛總旗申敏奏湖廣興國州礦洞丹砂。命陳奉開採。逮荊州府推官華鈺、黃州府經歷車任重,降荊州知府李商耕、黃州知府趙文煒、荊門知州高則巽各一級,以稅監陳奉誣劾也。初,奉由武昌抵荊州,商民鼓噪者數千人,飛磚擊石,勢莫可御。道、府諸臣身犯其衝,殫力防護。獨華鈺以公事至夷陵,奉疑之。又惡其禁革差官冠帶,阻截司役書算,故受誣尤烈。又稅課襄陽,商人聚徒鼓噪,知府李商耕治其參隨。開鎮荊門,增設稅課。而荊門故非巨鎮,往來商船頗少。誣知州高則巽阻撓,俱降調。

  雲南稅監李榮虐諸生見詬,榮劾巡撫陳用賓,命下諸生於理。

  九月,戶部進大珠、龍涎香。

  十月,驍騎衛百戶請征湖廣郡縣積貯羨銀。又興國州人漆有光報徐鼎等掘古墓,得黃金巨萬,命陳奉同撫、按查解。

  十二月,命應天府取簾屏、龍旗、龍簾諸上供物。府丞徐申上疏,言:「費將巨萬,弊不可言,必不得已,請增爐鼓鑄以濟急。」報可。

  武功衛百戶韓應桂奏:「土民夏國瑚報,湖廣京山具有真礦鉛砂、大青等物。」是時,興國、麻城開採,止得鉛砂,得不償失,即陳奉亦經營勞瘁,苦於奉行。巡撫支可大疏參應桂欺罔,請置法。上免其罪,撤回。雲南道御史葉永盛奏:「差璫播虐,請誅首禍。」不報。

  二十八年(庚子,一六00)春正月,武昌、漢陽民千餘,集撫、按門,陳稅監陳奉之毒。撫、按不敢理,民情益憤。貴州巡按宋興祖請停採木,專力討播。逮西安府同知宋言,稅監梁永劾其激眾倡亂也。

  二月己卯,命太監暨祿兼徵鳳陽、安慶、徽、廬、常、鎮稅。前止徵應天、太平、寧國、淮揚,至是,從羽林千戶王承德金吾百戶王鎮請也。南京守備太監邢隆稅沿江洲田。

  辛巳,內監魯坤開彰德、衛輝、懷慶、開封等礦洞,以武驤衛百戶張欽請也。

  戊子,錦衣衛百戶王體仁奏征長江船稅。從之。

  三月戊申,四川貢扇不至,左布政使程正誼等五人俱降調。

  庚戌,兩淮鹽務少監魯保,參稅監陳增委官程守訓,假武英殿中書舍人恣虐。不報。廣洋衛鎮撫戴君恩奏廣東遺鹽及名馬、天鵝絨、鎮伏、西錦、珠寶皆土產,上即命徵收。總督戴耀極言之,不聽。

  四月甲申,雲南礦稅寶井內監楊榮,參雲南知府蔡如川、趙州知州甘學書等。

  乙酉,珠池市舶稅務內監李鳳激變新會縣,因參鄉官吳應鴻等,命逮治。

  鳳陽巡撫李三才請停礦稅曰:「自礦稅繁興,萬民失業。陛下為斯民主,不惟不衣之,且並其衣而奪之;不惟不食之,且並其食而奪之。征榷之使,急於星火,搜括之令,密如牛毛。今日某礦得銀若干,明日又加銀若干;今日某處稅若干,明日又加稅若干;今日某官阻撓礦稅拏解,明日某官怠玩礦稅罷職。上下相爭,惟利是聞。如臣境內:抽稅徐州則陳增,儀真則暨祿,理鹽揚州則魯保,蘆政沿江則邢隆。千里之區,中使四布。加以無賴亡命,附翼虎狼。如中書程守訓尤為無忌,假旨詐財,動以萬數。昨運同陶允明自楚來云:『彼中內使,沿途掘墳,得財方止。』聖心安乎不安乎?且一人之心,千萬人之心也。皇上愛珠玉,人亦愛溫飽;皇上愛萬世,人亦戀妻孥。奈何皇上欲黃金高於北斗,而不使百姓有糠粃升斗之儲?皇上欲為子孫千萬年,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?試觀往籍,朝廷有如此政令,天下有如此景象而不亂者哉!」不報。

  辛未,三才復奏:「數月以來,章奏但係礦稅,即束高閣。臣前疏非泛常,國脈民命之所關,天心祖德之所在也。人主能為萬姓之主,然後奔走禦侮。若休戚不關,威力是憑,劫奪之己耳!斬刈之己耳!孤人之子,寡人之妻,拆人之產,掘人之墓,即在敵國讎人,猶所不忍,況吾衽席之赤子哉!窮困無聊,遂生窺竊,如徐州趙古元之類是己。夫天下非小弱也,草澤之人至廣且眾也,欲為古元者何限?獨以朝廷處置得宜,欲乘之而無釁,故俛首降心,從教從令耳。今乃驅之使亂,臣懼萬姓不肯為朝廷屈也。」

  南京守備太監下廬州,問六安州礦有無狀。知府具地圖,上言:「六安有礦,高皇帝恐人盜採,有傷皇陵來脈,故六安衛特重巡山之任,不敢妄議開採。」詔止之。

  六月戊戌,礦監趙欽劾富平知縣王正志。逮訊。

  七月,稅監王虎劾通州同知邵光庭、香河知縣焦光卿,降調。

  戊申,稅監陳奉訐江防參政沈孟化、蘄州知州鄭夢楨,降調。

  戊午,巡按御史王立賢奏稅監陳奉貪暴激變。不報。時陳奉道承天之金花灘,勒居民黃金,拷及婦人,並拘鍾祥知縣鄒堯弼,遠近大震。

  八月,把總韓應龍奏四川成都、龍安產鹽茶,重慶馬湖產名木。命內監邱乘雲往徵。

  十二月辛丑,湖廣稅監陳奉遣荊州衛王指揮開礦谷城,不獲,責貸主簿脅庫金若干。邑人大懼,群擊之。指揮走免,餘俱溺江中。

  二十九年(辛丑,一六0一)二月,天津稅監馬堂進大西洋利瑪竇方物。禮部言:「大西洋不載《會典》,真偽不可知。且所貢《天主女圖》,既屬不經,而囊有神仙骨等物。夫仙則飛升,安得有骨!韓愈謂:『凶穢之餘,不宜令入宮禁。』宜量給冠帶,令還,勿潛住京師。」不報。

  己丑,武昌兵備馮應京參陳奉大逆十罪,逮至京,下司理,削籍。奉欲開礦青山,棗陽知縣王之翰以近顯陵,拒之。因誣及襄陽通判邸宅、推官何棟如,俱削籍,逮下獄。之翰尋斃。

  三月,武昌民變,逐陳奉。奉列兵殺二人,匿楚府中。命甲騎三百餘,射死數人,傷二十餘人。奉踰月不敢出,眾執奉左右六人,投之江。奉自焚公署門。事聞,謫知府王禹聲、知縣鄒堯弼為民。沈一貫論陳奉激變。不報。

  四月,督理直隸、儀真等稅御馬監暨祿言:「臣征廬、鳳、徽、安遺稅,並沿江船稅,各撫、按皆云:『重疊不敷,題請寬處。』臣未敢憑。二項共二十萬金,今征不滿萬。始信撫、按為可據,而原奏人無憑也。乞軫念民瘼,以實征解上,毋拘原奏人揣摩之數。」上從之。時榷使奇暴,獨暨祿請寬卹,凡五上。

  六月己巳,太監孫隆採稅浙、直,駐蘇州,激變市人,殺其參隨黃建節等數人。撫、按詰亂民,有葛成獨引服,不及其餘,下獄論死。直隸巡按御史劉日梧行部徽州,見程守訓豎坊曰「特旨」,下書「咸有一德」,即收之。守訓訐奏日梧短。不報。

  七月,陝西撫、按奏:「歲貢羊絨四千匹,奉命改織盤陵。又降柘黃暗花二則,每匹長五丈八尺。日織一寸七分,半年得匹,豈能如額,乞悉改織。」不報。

  九月,起禮部尚書沈鯉大學士入閣辦事。鯉陛見,具疏:「望上以言致治。」又極陳礦稅之害。尋值長至節,上使太監陳矩晏之。語及開礦事,鯉言:「泄山川靈氣,傷陵脈,關係聖躬與聖子神孫不細。」上頷之。禮部侍郎郭正域疏言:「世宗朝,罷內臣鎮守及珠池貢物,擾驛遞濫奏,帶開銀場者,按問、譴戍不貸,備在《寶錄》、《寶訓》。幸罷諸中使,以杜亂萌。」不報。

  十月,以內監魯保司兩淮鹽政兼浙直織造。請專敕與關防。禮部侍郎郭正域持不可,往白內閣。朱賡曰:「敕去矣,敕中多勸戒語。」正域曰:「今文武臣奉敕者,孰無勸戒?能一一奉行否?何望於閹!」退而具疏力爭,關防得無給。

  三十年(壬寅,一六0二)二月己卯,上偶不豫,急召輔臣沈一貫入,諭以勉輔太子並及罷礦稅、起廢、釋禁諸事。翌日,上安,諸事遂寢。停稅諭已出,上悔,急令追之。太監田義諫曰:「諭已頒行,不可反汗。」上怒,幾欲手刃義,義不為動。一貫恐,亟繳前諭,義唾之。始,吏部尚書李戴、左都御史溫純約即日奉行,且頒天下。刑部謂弛獄須再請。亡何,而旨格矣。

  饒州景德鎮民變,稅監潘相舍人激之。相誣劾通判陳奇,逮下獄。

  三月,雲南稅監楊榮肆虐激變,滇人不勝憤,火廠房,殺委官張安民,撫、按以聞。上怒,持其章不下。大學士沈鯉揭言:「定亂宜速,久且生變。」又具列榮罪狀,得毋株及。

  五月戊辰,太監劉成徵稅蘇、松、常、鎮激變。江西稅監潘相掠諸生及輔國將軍謀托,各宗大鬨,抉門入,相走免。誣劾上饒知縣李鴻報怨,鴻除名。禮部侍郎馮琦上言:「礦稅之害,滇以張安民故,火廠房矣。粵以李鳳釀禍,欲剸刃其腹矣。陝以委官迫死縣令,民洶洶不安矣。兩淮激變地方,劫毀官舍錢糧矣。遼左以餘東翥故,碎屍抄家矣。土崩瓦解,亂在旦夕,皇上能無動心乎?」不報。應天大風,拔富家樹成穴。魯保誣以盜礦,府尹徐申力白富家冤,而盛言帝京王氣不可鑿。保不能奪。

  九月,楊州富民吳時修獻銀十四萬兩,詔授其子弟各中書舍人。

  三十一年(癸卯,一六0三)九月,雲南稅監楊榮責麗江土官木增退地聽開採。巡按御史宋興祖上言:「麗江古荒服也。木氏世知府,守石門以絕西域,守鐵橋以斷土番,不宜自撤其藩,貽誤封疆。」不報。

  三十二年(甲辰,一六0四)三月,都御史溫造言礦稅毒虐,乞逮廣東稅使李鳳,撤陝西稅使梁永、雲南稅使楊榮。不報。

  八月丙午,武驤百戶陳起鳳請採大木。以覬利除名,盡逐其黨。時大雨,都城崩壞。戶部尚書趙世卿言:「蒼生糜爛已極,天心示警可畏。礦稅貂璫,掘墳墓,奸子女。皇上嘗曰:『朕心仁愛,自有停止之日。』今將索元元於枯魚之肆矣。」不報。

  九月戊申,翰林簡討蔡毅中上《皇明祖訓節略》,內關礦稅者,為注疏二十二卷。不報。

  三十三年(乙巳,一六0五)春正月壬辰,廣東撫按戴耀、林秉漢奏稅監李鳳,憾潮州推官姚會嘉,遮辱於廣州。不報。

  二月丙午,巡按廣西楊芳國言:「稅監沈永壽以土產金、銀、鉛、錫派有司包解。永康、思、恩等州原無礦洞,亦派多金,宜免。」不報。

  八月,禮部侍郎馮琦上言:「礦使出而天下苦,更甚於兵;稅使出而天下苦,更甚於礦。皇上欲通商而彼專欲困商,皇上欲愛民而彼必欲害民,皇上戒以勿信撥置而撥置愈多,皇上責以不報繹騷而繹騷更甚。皇上之心,但欲裕國,不欲病民。群小之心,必自瘠民,方能肥己。」疏留中。

  十二月壬寅,詔罷採礦,以稅務歸有司,釋礦稅在獄承天諸生沈機等十二人。

  三十四年(丙矢,一六0六)春正月癸巳,逮咸陽知縣宋時隆下獄。時命停礦,稅監梁永堅執咸陽、潼關委官不宜罷,益樹黨布虐,巡撫顧其志捕惡黨置之法,永大恨之。永又檄時隆取絨氈千五百,時隆不予,遂誣時隆劫稅。閣臣揭沮,不報。

  二月己未,南京內官監丞徐壽偽造印牒,稱中旨徵南工部杉枋三千,部報詳,詐窮,下守備太監劉朝用訊之。

  三月己巳朔,大學士沈鯉、朱賡言:「秦人恨梁永甚,宜撤。」不報。

  乙亥,江西礦務太監潘相以停稅移景德鎮請專陶。從之。

  丁丑,仍以江西湖口稅務歸稅監李道。

  己卯,雲南礦務太監楊榮被殺。榮久於滇,恣行威福,杖斃數千人,榜掠指揮樊高明等,盡捕六衛官,人人自危。指揮賀世勛、韓光大遂倡眾焚其署,徒黨輜重皆燼。事聞,上怒不食,曰:「榮不足惜,何紀綱頓至此!」罪其首事。罷中使不遣,以稅課歸四川稅使丘乘云。世勛下獄死,光大戍邊。

  五月,巡撫鳳陽李三才言:「恩詔中格,流傳二說:一、新政原非聖意,故旋開旋閉。一、沈一貫恐沈鯉、朱賡妨位,恥事不出已,計傾左右,致善事不終。」上怒,奪俸三月。一貫奏辯,不問。

  三十五年(丁未,一六0七)七月壬辰,撤陝西稅監梁永還京。初,巡按陝西御史王基洪,劾稅監梁永陳兵殺傷吏民。巡撫顧其志奏至,平甚,上疑之。梁永遂訐奏咸陽知縣滿朝薦承御史意,伏兵渭南劫貢。上怒,命逮朝薦。廷臣論救,不聽。時緹騎止灞上,宗室士民毋慮數萬人,圍永署。朝薦間道就檻車。藍田知縣王邦才亦發奸剔蠹,與永相左,並為永誣逮。至是,中旨撤永還。

  十一月,巡撫福建徐學聚、戶科給事中江灝,劾稅監高宷不法。不報。初,宷肆虐閩中,舊撫袁一驥捕其爪牙,置之法。宷造樓船(舟余)艎,治戎器,招集亡命,征集百貨,將出與諸番市。閩人集其門詬之。宷所殺傷百餘人,焚民居無算。一驥力輯之,乃定。已,又招紅番入市,殺戮商漁,漸窺內地,故學聚奏之。

  三十六年(戊申,一六0八)五月甲寅,遼東稅監高淮激變錦州。淮恃寵恣橫,吏民小拂意,父子老弱繫累相屬干道。徵稅私賦倍之。每開市,奪其善馬,駑者強勒堡軍,以重價購償。自疏調度兵將,詡其功伐。總督蹇達劾奏,內臣不得豫政典兵。不報。至是,索賄錦州軍戶,軍戶殺其使,激眾千人圍之。淮倉皇逃入山海關。吏部左侍郎楊時喬、戎政尚書李化龍力言:「遼東重困,危在旦夕,皆高淮擾民激變,以資禍患。」上命撤淮還京。

  四十一年(癸丑,一六一三)六月,初,廣東珠池,自萬曆三十二年停採,至是,金吾右衛指揮倪英上章請開。刑科給事中郭尚賓論開採之害。不報。

  四十二年(甲寅,一六一四)二月,命各省稅課減三分之一。

  四十三年(乙卯,一六一五)八月,命內官呂貴,暫提督浙江織造。江西稅監潘相,檄催福建、廣東稅課。閣臣言之。不聽。

  九月丁丑,江西湖口稅廨火,大學士吳道南請罷湖口商稅。不報。

  四十四年(丙辰,一六一六)四月丙午,雷火焚通州稅監張煜樓居。御史金汝諧以聞,請罷稅使。不報。

  八月,萬壽節,加稅監河南胡江、江西潘相、通灣張煜、天津馬堂、四川邱乘雲、南京劉朝用歲祿,賜呂貴飛魚服。

  四十七年(己未,一六一九)五月,吏部候選儒士蔣定國奏採山西夏縣等礦。疏不由通政司,通政使姚思仁糾之。時遼東三路敗,兵餉告急,歙人曹致廉等奏乞同內監搜江南富家,借餉數百萬。思仁復疏爭之。

  四十八年(庚申,一六二0)七月,上崩,遺詔罷一切礦,稅並新增織造、燒造等項。建言廢棄及礦稅詿誤諸臣,酌量起用。奉皇太子令旨,盡行停止,稅監張煜、馬堂、胡江、潘相、丘乘雲等撤還京。

  谷應泰曰:

  聞之銀鏤金品,列之《禹貢》;廿人璣貝,載在《周禮》。國有常經,非可以無藝徵之也。況王者藏富於閭閻,天子不下求金車,良以多欲者仁義難施,黷貨者亂源斯伏,有天下者不可以不致謹也。神宗奕葉昇平,邊圉封貢,海內乂安,家給人足。而乃苞桑之憂不繫於慮,日中之昃弗虞於懷。遠賢士大夫,親宦官宮妾。女謁苞苴,陰性吝嗇。孳孳所談,利之所萌耳。逮至萬曆二十四年,張位主謀,仲春建策,而礦稅始起。於是命張忠往山西,曹金往兩浙,趙欽往陝西,陳增駐山東,高宷領福建,楊榮辦雲南,丘乘雲駐四川,李敬攝廣東,郝隆、劉朝用採池州,陳奉領湖廣,魯坤開彰德、衛輝,大璫雜出,諸道紛然。而民生其間,富者編為礦頭,貧者驅之墾採,繹騷凋敝,若草菅然。又不特此也,礦務之外,天津有店租,廣州有珠榷,兩淮有餘鹽,京口有供用,浙江有市舶,成都有鹽茶,重慶有名木,湖口長江有船稅,荊州有店稅。又有門攤、商稅,油、布雜稅,莫不設璫分職,橫肆誅求。有司得罪,立係檻車;百姓奉行,若驅駝馬。雖漢室牢盆,桑、孔乘傳,熙、豐手實,雞豚悉空,曾未若斯之酷也。

  至乃國法恣睢,人懷痛憤,反爾之誡,覆舟之禍,亦間有之。以故高淮激變遼東,梁永激變陝西,陳奉激變江夏,李鳳激變新會,孫隆激變蘇州,楊榮激變雲南,劉成激變常鎮,潘相激變江西。當斯時也,瓦解土崩,民流政散,其不亡者幸耳!而深宮不省,疏入留中。其始因礦稅而設璫者,繼則璫熒然托命言礦稅。其始因璫媚而迎合在礦稅者,繼則璫肥而交結在宮闈。植根深固,未易卒拔故也。善乎!侍郎馮琦之疏曰:「皇上之心,但欲裕國,不欲病民。群小之心,必自瘠民,方能肥己。」逮至三十三年,而稅歸有司,礦使停罷,輪臺之悔,不亦晚乎!然且兩載以還,稅監不革,七年之後,為池復開,比之衛武飲酒之悔,秦穆臨河之誓,抑何習與性成也。